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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请殿下放心,微臣已派出京畿七大营所有可用的人马寻找时月姑娘。事发当晚,有人目睹时月姑娘是被一名黑衣人救走,臣了解了黑衣人的大致高矮,已在尽力寻找。一旦有消息,臣会第一时间通知殿下。”
“去吧。”
新上任的京畿七大营统领郭淮向商炀做了个辑,退出了大殿。等人走了,李誉才从内室出来,一脸忧心忡忡。
“蒋珩下狱,你趁机拔除了京畿七大营里大部分贺北淮的心腹,此次他回来,你做好准备了吗?”
商炀望着大殿外的夜色,隔了许久,他说:“为何孟副将等人能活着回槊城?”
李誉默了默,皱起了眉头。
“自孟副将他们入王都,我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是贺北淮,算无遗策,在他的排布里,真的会有漏网之鱼吗?”
“不会。”
李誉虽然恨透了贺北淮,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贺北淮当得上智计无双这四字。他能排下韩韫和商炀的双死之局,又怎么可能在事后走漏风声。唯一的解释便是……
他是故意为之。
两人互视一眼,商炀突然苦笑起来。
“去南境时,我们在楼船的甲板上,他曾问我,平定天下还有几步。我没答上来,他便告诉我,还有三步。现在我知道了,第一步,是我阿姊之死,他收拢了兵权。第二步,是柳公之死,他收回了盐政。第三步……”
商炀没有说下去。
李誉艰难地张了张嘴,语气涩然道:“你又心软了。”
“换作你,你当如何?”
“其实……有一段时日我也想过一件事,为何李家覆灭得如此容易。以我爷爷当时的名望,他若执意要撇清造反之嫌,李家和贺北淮,谁赢谁输,尚在未定之天。可我爷爷……他好像一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我想起有一日他在东门,把赠粥的碗递给我,我就好像明白了,他们……大抵都是甘心赴死的。”
李温,柳予安,还有……
时月……
商炀沉默了很久,问:“你恨吗?”
“刚想明白时,是恨的。毕竟,李府上下,还有那么多无辜丧命的人。可那天,我走在街上,边境打了胜仗的消息传回来,南越降了,百姓再也不用面对战火,他们走在街上又哭又笑,热闹欢呼的场景,让我忽然就释怀了。我爷爷……就是想看到这一天吧。那个人,他做到了。”
商炀蓦地红了眼眶。李誉转头看着他,语气坚定:“所以,若我不知他的用心,我会杀他。若我明白了他的用心,我更会杀他。商炀,你说你学不会舍字,但你如今,必须学会,否则,这么多人,就白死了。”
李誉离开前,与商炀说的最末一句是——
第三步,他已经给你铺好路了。
八月初九。
贺北淮快马加鞭的赶回槊城,槊城里的危机四伏早已布下,贺北淮却在城外转了道,去了千叠峰的翠微宫。商炀得知消息,率孟贤生等人及京畿七大营五千人前往翠微宫,欲斩杀残害忠良的国贼。
这日,是立秋。
槊城天高气爽,万里无云。翠微宫的正殿之外,一身红衣的女子披头散发,坐在绑缚着她的机关铁凳上。她的面前站着一个带着面具的人,正在细细审视她。
时月头顶的百会穴刺着一根针,如同她在千竹林暗室里的遭遇一般。她此刻像是痛苦极了,双眼紧闭,眉头紧锁,不停咬着牙发出沉闷地低吼。
带面具的人轻轻笑了笑,伸出手,竟是有些慈爱地拂了拂时月的头顶。
“乖,很快就不痛了。”
时月听见这声音,努力睁开眼来,歪着头看看面前的人,喊了一句:“师尊?”
摸着她头顶的手一滞。时月又咧嘴笑起来:“你是师尊吗?你是师尊对不对?我就知道,师尊你没有死!”
她笑得天真,活脱脱就是十六岁的时月。可这话音刚落,她的神色又陡然变厉:“荀易!你这个伪君子,我要杀了你!是你害死苏信,是你害我和贺北淮!”她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再次转了话锋:“你和贺北淮,都该死!”
时月疯疯癫癫地念叨着,荀易审视她良久,缓慢地取下了脸上的面具。
实际上,那是一张完全陌生并且格外苍老的脸,根本不是时月的师尊。可他下一刻却是温和的对时月道:“不愧是我的好徒儿,竟能猜到为师布的局。”
“师尊!”十六岁的时月喊他。
“狗杂种!”南涔也在喊他。
荀易也不恼,眼中满是自傲,负手道:“当年收你们三人为徒,便是看中尔等的命格。我这副身体……”他抬起手看了看,不大满意的啧了一声:“多亏当年始帝千方百计寻找长生不老之法,我才能以阴阳家的易魂术将生命延续千年。原本,只有我那好徒儿贺北淮的命格,才能完全受住易魂术,不至于让我像眼下这副身躯,衰老得如此之快。但他心志坚定,为师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入你的身体,再谋后续。南涔放心,为师一定尽快让你师兄下黄泉陪你。”
“狗杂种!”时月又啐了一句,然后便嘤嘤呜呜地哭起来:“师尊,你不要杀我,我会乖乖听话的,好不好?师尊……”
荀易不动声色,眼见已至正午,便不再浪费唇舌。他强行与时月对掌,一时间,时月竟觉五脏六腑似被火灼,气海被强行打开,遭到一股蛮横之力侵入,似要将她彻底吞噬一般。时月喉咙里发出的闷吼愈发加剧,荀易也并不好受,脸色瞬间惨白,眉目间蕴藏着巨大的痛苦。
就在这时,荀易忽觉右手一空,继而手腕被人捉住,那冰凉的五指就像铁钳,使得他动弹不得。他诧异睁眼,见披头散发的姑娘冲他一笑,嘴角还带着殷红的血痕。
她说:“老家伙,可算他娘的抓住你了。”
……
山路上,疾驰的马蹄脆响。
晴朗的天气陡然变得阴沉下来,马上的人愈发不敢停歇,加快速度朝着翠微宫奔去。
从南境到槊城,千余里路,贺北淮日夜不休,用了七个昼夜回来。
他已经七日七夜没有合眼,就在他攻下拓东的第三天,他听到时月发了疯,杀了商邕的消息时,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瞒了时月,其实,时月也骗了他。
他这个师妹,从来就不是能够吃亏上当的性格。
进了翠微宫的时候,贺北淮翻身下马,他一路往正殿走,一颗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直到他在正殿前,漫天积压的乌云下,看见一个红色的影,静静地坐在一张机关铁凳上。
有那么一刻,贺北淮的胸腔停止了跳动。他迟疑了许久,才迈开脚步,无声无息地走近。隔着一步距离,他看着时月。时月的头发乱了,面无血色,手臂的衣衫破损得不成样子,青筋突起,看起来有些恐怖。在她的脚边,倒着一个早已没了声息的男人。
贺北淮轻声喊:“时月。”
半晌。
时月微微睁开了眼,她见到贺北淮,眼尾便不自觉地弯起来。张了嘴想说话,可一开口黏糊的血就顺着下颚滴在裙衫上,时月手忙脚乱地捂住嘴,瓮声瓮气地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生死不见吗?”
“因为我知道,你是骗我的。”贺北淮对她笑笑,旋即蹲在时月面前,拉开她的手,替她拭了拭嘴角的血迹,他温柔地说:“你这句话,是骗我的。”
时月也跟着笑起来:“那你还知道我有什么骗了你?”
“你瞒着我清理鬼谷,也在骗我。”
“你忙朝中事,我忙家里事,这不就是你主外我主内的夫妻生活吗?”
“……嗯,是。”贺北淮笑着点头,又说:“你装疯,也是在骗我,害我七天没合眼,从南境日夜不休地跑回来。”
“那是在罚你,谁让你把我托付给商炀。这孩子这么单纯,你怎么忍心一再祸害他呢。”
“也对。以后……不会了。”
时月两只手捧着贺北淮的脸,一不小心,就在他脸颊上印了两个血手印。明明风华绝代的人,就此变得有些滑稽。时月深深睇着贺北淮,实在想笑,没忍住便笑了起来,边笑边咳,咳得差点被血呛死过去。她缓了好一口气,才说:“那天在听涛苑,我听见你咳嗽了。这桩事,你也骗了我罢?”
贺北淮知她是指命不长久一事,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
“罢了……你和予安都以为能瞒住我,也不想想,你昏迷那段日子,是我守着你的。你的身体状况如何,我岂能不知……只是我没想到,你如此决绝。”
“抱歉。”
“扯平了。我说你是无心无情的怪物,也是骗你的。我的师兄,是这世界上最重情的人……”
否则,他不会在韩韫死后,柳予安死后,再也不想活……
时月眨巴着眼,嗲声嗲气地撒了个娇:“我说这些话,你不会怪人家吧。人家只是想引出这地上的老家伙,人家心里可心疼哥哥了。”
贺北淮哭笑不得,应道:“自是不会怪你。”
“那就好。”
话至此处,时月慢慢敛了笑意。她胸腔里的痛感越来越激烈,脑子也像要炸开似的,有个陌生的声音在疯狂地咆哮,恨不得要将她撕碎。
时月知晓,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踢了一脚地上的男人,说:“抓到荀易这老家伙不容易,没想到,他最后还留了个后招……”
还是钻进了她的身体。但同样,荀易也被困于她的身体。荀易依靠易魂术而活,大抵也只有这样,才能终结这上千年的阴谋。
她与宋衍四处查找鬼谷蛛丝马迹的这些日子,时月知晓了历代四司愿意为荀易卖命,有些是被长生不老之法吸引,有些则是畏惧荀易这个活了上千年的怪物。而所谓的易魂术,则需十六年施展一次,传承的对象需具备六兽奇异格,这便是荀易收他们三人为徒的缘由。
而荀易活着的这上千年,所有时局的动乱,背后都有鬼谷参与,因为,这是阴谋家掌握权力的最好契机。譬如,身为星天鉴司空的陈书,譬如,身为南越太后的容晚……
唯有盛世,阴谋家会没有立锥之地。
结束了。
都结束了。
时月眨了眨眼,看了看阴沉沉的天,问:“师兄,是不是要下雨了?”
“是吧。”贺北淮柔柔地答她:“我看这天象,恐怕是要连下数日的雨了。”
“那……你先回家吧。”
贺北淮眸色微微黯淡,良久,他哑声问:“不一起吗?”
“这一次,你先回去。我……随后回来。”
贺北淮抿了抿唇,见时月温柔又坚定地朝他笑,他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站起来,看着时月,就好像看到了十数年前,那个软糯糯的小团子,也是这般仰头望着他,眼里有点点的光芒。
时月推了一下他,说:“快走吧,待会儿路上淋湿了。”
“好。”
贺北淮很慢很慢地转身,走一步,听见身后的时月语气轻松地叮嘱:“下山仔细点,万一下雨了,山路滑。”
“好。”
“回去要是衣裳湿了,要赶紧换。”
“好。”
“别走那么慢,该成落汤鸡了。”
贺北淮稍稍加快了一点步调,还是应她:“好。”
这一次,隔了三四步,时月闷闷的嗓音才响起来:“师兄,不要……回头啊。”
“……好。”
贺北淮接着往前走,走到第七步,他好像听见了风吹拂过他的耳畔,有什么东西……就此碎在了风里。
他闻到浓浓的血腥味,他听话的没有回头,却不可遏制地想起,那晚的萧山顶上,时月一掌拍在自己的胸口,血喷出来,如雾如雨,散在月色下的场景。那时候,他能接住时月,可现在,他没法接住她了。
贺北淮停下步子,眼眶酸涩得要命,心口和喉咙都像被石瀑冲击,疼得他难以呼吸。他睁眼看着前方,两行泪沾湿了他的眼睫。
很快,贺北淮听到了金戈铁马的声音,有士兵冲进翠微宫,包围了他。他看见了骑在马上的商炀,看见了商炀身旁的李誉,也看见了激愤不已的韩家军副将。他们在宣判他的罪。
诛李家,害韩韫,一手策划陇城的牺牲,无视南阳的屠城。桩桩件件,他们都要他的命。
天下人要他的命,商炀也合该要他的命。
贺北淮闭了闭眼,从袖口里拿出一个竹筒,与当初他交给柳予安的一模一样。他看了眼商炀,而后稍稍侧过头,对着早已没有了声息的人说:“其实,我也回不去了。”
罪状宣完,商炀骑在马上,来到贺北淮的身前。师徒对视,商炀又越过贺北淮颀长的身影,看到那铁凳上静坐的人。
时月的头发湿透了,她垂着头,血就从她的发丝里壮烈地滴下来。商炀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费尽心思,还是救不了时月。他哽咽许久,问贺北淮:“你想过……要救她吗?”
贺北淮没有回答。
这个答案,也并不重要了。
时至今日,商炀已经明白,所有人的死,都是在给他铺路,在给他们期许的盛世铺路。时月杀商邕,便是因为要让他坐上帝位。那一刻的时月就已经想好,她不会再回来了。
谁也救不了她。
天空无端打了个响雷,雷声尽时,贺北淮问:“现在,你都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
“第三步,悟了吗?”
“悟了。”
他必须要杀了贺北淮,用这个“奸臣”的命,来奠基他最终的功勋,踩着“奸臣”的尸骨,一步一步,走向皇位。
“这一次,你做得很好,动手吧。”
商炀满目赤红,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剑。他将剑举高,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不会再颤栗。从这一瞬开始,他不能再颤栗,也不能再后退。
他小声说:“商炀……送师尊上路。”
剑刃挥下,割断了一缕发。那青丝被骤然而来的风吹向苍穹,打着旋儿,越来越高。贺北淮还是回头了,他转身看了眼时月,脖颈间细细的伤口溢出血来。他无力地跪下,手中的竹筒掉在地上。
里面滚出一卷《帝业书》,字字句句,皆是他亲手所写,对盛世明君之忠告。
然后……
他垂下了头,与时月遥遥相对,仿佛在这天地间,拜了堂,成了亲。
商炀下马,捡起《帝业书》,见上面写着:
驰道以槊城为中心,通南北之境,便于后勤补给,及时驰援各地,与运河同作用……
如今朝中世家没落,不等同于士族消弭,皇权与士族之联系,古往今来,皆为“门阀政治”,图变需步步为之,着手改革兼并土地之弊端,实行科举制……
一粒红雪轻飘飘地落在《帝业书》上,商炀抬起头来,见茫茫九天,飘下一场盛大的红雪。远处的将士们惊愕不已,马儿扬蹄嘶鸣,人声渐渐喧嚣。李誉骑在马上,伸出手,接住了这场雪。
坊间的百姓们走出家门,在朱雀大道上观望雪落。人们在探讨,在惋惜,是哪个圣人的离开,让上天为之哭泣。
可世人不知,有个出生在北淮江畔的人,在这人间下了一场雪,徒留天地一片姹紫嫣红。来日雪融冰化破土成春,唯他来去空空,什么都没带走……
半年后。
云笙谷里,两个小孩坐在江边上。一个小姑娘头上扎着双马尾,晃着小脚丫,正在泡脚。另一个小男孩满脸的苦大仇深,拿着一串蜂蜜糖葫芦,食不知味地啃。
“你是不是故意的,就非得用这两个小孩的身体吗?”
“有就不错了,李誉和李狗子可是找了半年才找到。这俩孩子恰好是六兽奇异格,能受得住易魂术,而且……他们正常病亡,你我手上不沾杀孽,多好。”
“好……”小男孩刚起头一个字,就开始惊天动地地咳,咳了半柱香,差点把肺都咳出来,好不容易才堪堪止住:“你看我的样子,很好吗?”
“那你要死之前,不也咳得很厉害吗?”
小男孩:“……”
她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小男孩默了默,又说:“我那会儿是行将朽木,现在不同,你是想咱俩当一辈子的病秧子,让李二狗给我们养老吗?”
“那不是还有李誉和商炀吗?有这王相二人组当我们的徒弟,你能无忧无虑地吃一辈子蜂蜜糖葫芦。”
已经被迫变成了小男孩的贺北淮看看说话的小丫头:“我看你就是想讹他们二人养老。”
已经喜滋滋变成了小姑娘的时月:“有徒不用,就如豆腐白蘸醋。”
贺北淮:“……”
贺北淮拿时月没辙,笑着摇了摇头。时月乐呵呵地勾住他的手指,然后与他十指紧扣。
“这一回,你总能与我回家成亲了吧?”
“……嗯。目前来看,只有一个问题。”
“你若还敢说要入朝,我索性打死你。”
“哦。那倒不是。就是你需想一想,你爹看见我二人这番模样,到底是先打死你,还是先打死我。”
时月:“……”
时月摸下巴道:“这个问题,是很严重。那我们还是过两年再回家吧。”
时月咧开嘴,冲贺北淮甜甜一笑。贺北淮也弯起了眉眼。
就这一笑,两人便又结了一世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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