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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愿再去奢望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周遭的烦心事足以令他对朝中这些名贵显要避之不及。然而听闻了陆止止的遭遇，善良的本心令他不由自主软下了心肠。
首先，他是难过的，因为他不知道天下竟然还有这样毫无人性的父亲；其次，他为陆止止不值，谪仙一般的人，却生在那样龌蹉不堪的烂泥里；最后，他忍不住惊讶，因为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曾经心心念念的人竟然也对自己怀着同样的眷恋。
一时间百感交集，无数想法涌入心头，令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境。他虽然性子放荡不羁了些，但在姑娘面前始终谨守规矩。所以，当面对姑娘时，他总是意外的嘴拙，就像和赵玉尘在一起时，他总显得笨嘴拙舌，连吵架都吵不赢。
憋了半天，他终于冒出来一句：“你想多了。”
话一出口，陆止止明显愣怔。她没有想到自己一番泣涕之后，只得到这么个哭笑不得的回应。
看出她的错愕，顾谦之只想扇自己两个大嘴巴：“我不会说话，总是词不达意，你别生气。我这个人虽然平日里话多，但紧要关头总是笨得要死。我、我没有因为陆大人的关系而对你生出偏见。那日陆府外偶然重逢，确实也令我喜忧参半。喜的是我终于知道那宛若仙子的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忧的是你我立场不同，恐怕以后连来往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
听出他话中明显的惋惜，陆止止悄然往前迈了一步，略显苍白的脸上漾起一丝期待：“我只怕你会将我认定为坏人，然后便再也不愿见我。方才等你的时候，我的心一直忐忑不定，直到看见你的身影，我才安稳了些。我暗自庆幸你没有拒绝我，没有让我无止境地空等。顾公子，我……我知道作为女儿家不该说这样丢脸的话，我……”
话说一半，她忽然止住话头，掩面回身，似又啜泣起来。
这一下顾谦之彻底慌了手脚，想要上前安慰，但手脚却似冻住一般，动也动不得。
“陆小姐，我不会说安慰人的话，你有痼疾在身，别哭了，会伤身的。”
陆止止轻拭泪珠，回过头来时秀眉含烟、明眸沁雾，又是一副断人心肠的柔弱模样：“我自顾自地说了这么多，想是令你为难了。”
陆止止刻意将后面的话隐了去，目线一动不动地落在顾谦之的脸上。顾谦之被她这缱绻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乱，急急撇过头去。
顾谦之的心里头乱糟糟的。他之所以冒着大雪来赴约，本想借此机会与她说清楚，为之前的唐突无礼道歉，之后便再无瓜葛。可面对这般柔弱无依的陆止止，他根本再无勇气说出那些狠话。
毕竟，自己确确实实曾对她一眼钟情，那份炽热的感情虽然短暂，却足以焚心蚀骨，令人终生难忘。
说完全忘情，那是不可能的。面对感情，顾谦之似乎一直都处在被动的位置，一直被人牵着走。听着陆止止如泣如诉，顾谦之心如刀绞。明知不该心软，可他却不忍再对这个可怜女子雪上加霜，心肠无法自抑地又软了下来。
陆止止哪里知道他心中的一番天人缠斗，但见他拧眉不语，便微微垂了头，将竹伞撑得矮了些，堪堪挡在二人视线之间。
“其实父亲也是痴心妄想，他自作多情地以为我们二人见过几面，又聊得投缘，便以为有机可乘，殊不知，公子心里应该早有佳人相守了。那日到陆府寻你的姑娘似是宫里人，若我猜得没错，应该就是阳羡公主的侍婢吧？公主对你一片深情，为了你竟不顾自身安危以身犯险。她营救公子的事已在京中传开，世人皆断定你以后必能迎娶金枝。公子这般耀眼的人物，只有和公主在一起，才堪称真正的天生璧人。我心里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份，根本没有资格夺公主所爱。父亲一厢情愿，到最后只会让自己难堪、让我难堪。”
听她这般自贬，顾谦之忍不住叹气：“公主确实对我有恩，我永世不敢忘怀，可我与她之间并非如坊间传言那般。你不必如此说，不仅轻贱了自己，对公主的清誉也不好。”
听他如此一说，陆止止只觉无地自容，便将竹伞压得更低：“公子责备得是，我不该以讹传讹、伤了公主名节。”
她的声线微微颤抖，似乎隐忍着哭音。顾谦之知她又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担心再度惹她伤心，伸手轻轻抬起竹伞边缘，隐隐约约看见她的侧脸。
“你不要伤心，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不想见你这样自怨自艾，在我心中，人与人并无贵贱之分，只有德行的高低之别。有些话你不便直言，但我心里都明白。承蒙小姐厚爱，我已无所适从，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还请小姐包涵。”
“你……”陆止止回首迎上他的目光，泪光闪烁的眼眸亮了一些，“你真的没有生我的气？真的没有怪我唐突、怪我不会说话？”
初见时那般高洁神圣的仙子，如今竟似坠落凡尘，在乌沼泥泞中苦苦挣扎，惶恐、紧张、无措、自卑，完全找不到一丁点昔日的明亮光环。
顾谦之暗自嗟叹今昔的落差，对比之下同情之心更甚，目光也越发柔和：“当然没有！”
陆止止默顿片刻，似乎想透过他的眼睛看穿他的内心。待确认他的真诚之后，陆止止忍不住破涕为笑，难耐羞涩之情，掩着半面侧过头去：“有你这句话，便足够了。”
短短一句话却隐隐透着些许暧昧。苍茫天地间，万籁俱静，唯能听见北风夹杂着扑簌簌的雪花飘坠而下。顾谦之望着她，那身影与记忆里惊为天人的仙子渐渐重合，初见时的悸动毫无察觉地泛了上来。
顾谦之看得有些呆了，却在下一刻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急咳。
陆止止扔掉手中的伞，捂着嘴俯下腰。
剧烈而干涩的咳声一浪高过一浪，于这冰天雪地中异常骇人。
“陆小姐。”
再也顾不得世俗礼仪，顾谦之一步上前扶住她，但见几缕鲜红从纤细的指缝中渗了出来，从羊脂般的肌肤上滑过，无声落入雪地，若一片红梅，悄无声息。
“顾公子，”陆止止倚在他身前，柔弱无骨，煞白的脸上，丝丝殷红灼得他心口一阵一阵得疼，“若我、若我求你带我走，离开这里，你、你愿意吗？”
“啊？”顾谦之一愣，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请求。这是自己从未想过的事，一瞬间，脑中竟一片空白。
见他愣怔无言，陆止止悲从中来，她用力握住顾谦之的手，瘦削的的肩头抖得如雨中蝴蝶、风中落叶：“我这身子骨怕是时日无多，公子，我只想在离开人世前，能过一段平静、舒心的日子，我希望有人能陪我、关心我，哪怕是一天，也足矣。”
她的眸中浸透了殷殷期待，仿佛无尽暗夜中骤然亮起的明灯。见君凄凉、闻君凄切，顾谦之本就是心软之人，被她如此热切望着，心头不由软了下来。
“好，我答应你，我陪着你。”
望着顾谦之关切而温柔的脸，陆止止凝滞片刻，如珍珠般的眼泪再度汹涌起来。
“够了，够了，有你这句话，我死而无憾。公子，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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