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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皇子，自幼娇养长大不曾习武，这一跪已近四个时辰，寒意侵入肺部，只凭一丝灵台清明撑着。
阶前的承宣殿灯火通明，隐隐绰绰的光影散在眼前，竟出现了叠影。
打更的太监从承恩殿过，路过殿前的时候特地放缓了脚步，低声道：“殿下可要...”
“不必。”
打更太监瞧了瞧殿台之上的掌事，目不斜视道：“那奴才一会儿再来。”
承宣殿内不断传来萧承景的哀嚎声，今日殿前执棍的是皇帝的亲军金吾卫，二十大板下足了力道，只怕月余下不来床。
皇后生怕自家儿子落下什么残疾，请了几十个御医在外候着，半殿灯火通明一派热闹。
他心中自嘲，这就是为人母疼爱儿子的心么？
为人父母者，必为之计深远，今日当堂郑洪生敢谈论东宫立储之事，左右不过是皇后授意的，她心中明白大儿子萧承启不堪重用，心中又更偏宠二儿子萧承景一些，于是便联合母家表书，试探皇帝的心意。
不料却偷鸡不成蚀把米，此事因为长幼嫡庶尊卑，而触动圣宗皇帝逆鳞，这才引来一顿杖责。
他忽然觉得有些悲凉，庶子就是庶子，一无母家庇佑，二无嫡长撑腰，生得拔尖一些还要遭人打压，手中无刀或有刀，终究是逃不过厮杀的命。
寒气侵入肺部，他忍不住猛烈咳嗽起来，忽然肺中涌上来一股浊气，喉中一股腥甜之气，他低头一看，青石板的地砖上有一抹深褐色的血，血散在雨水之中，很快又被冲淡了。
静安斋的内殿悄无声息，沈如疏屏气凝神，只能默默观察太后的神情。
不愧是当年凭一己之力平定宫乱的女人，垂帘听政十年，早已把帝王那套不露声色的本事学的精透，孝宜太后淡淡道：“哀家归政于陛下那年就曾说过，此后不再干涉朝政，而今事及东宫立储之事，更不该多言。”
“皇后打着惩戒儿子的名头，哀家若强插一脚，岂非坏了礼数。”
听这意思，是不想管了。
沈如疏心道：眼下已经三更天了，萧承邑淋了这么久的雨，怕不是一蹬腿就要去了，她可不想守活寡。
她脑海中甚至已经浮现了，萧承邑死了，王珩哭哭啼啼在灵堂面前烧纸的场景。
想想就头大。
一旁的嬷嬷开口道：“寻常人家的嫡母训斥儿子亦要张弛有度，皇后贵为中宫，邑王又是皇子，怕是有些过了。”
沈如疏忽然道：“我娘离世前最放心不下我，怕我一人在这世上茕茕孑立，倘若爹娶了后娘，我这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说着又话锋一转。
“邑王殿下生母离宫早，这些年虽长于承恩殿，可同嫡子相比到底是不一样的，眼下宫中皇子众多，陛下又顾不上他。”
这话倒也没错，萧承邑这颗爹不疼娘不爱的小白菜，十五岁开封建邸被赶出宫外，明面上是个文臣，却被四处指派征战，南有海寇北有鞑靼，指哪打哪儿，毫不含糊。
好不容易攒够军功，回到上京封王娶妻，安生日子没过几个月，就又闹了这一出。
这番话一出，原本闭眼捻佛珠的孝宜太后忽然手中一停。
沈如疏心中一慌，作势又要磕头，没想到嬷嬷却一把将她搀起。
轻笑道：“静安斋乃佛门之地，这头，王妃留在佛祖面前磕吧。”
这是...应了？
太后放下手里的珠串，缓声道：“再过一轮更，等四更天。”
四更天便是丁夜，寒气最重，眼看这雨势没有一点要小的意思，沈如疏只能盼着萧承邑能挺住。
佛堂里的沉香熏得她昏昏欲睡，心中正盘算着是否要退去外殿。
塌上的太后忽然开口道：“你母亲...最终葬在临州了？”
沈如疏一顿，应道：“是，临州青城山下。”
她阿爹亲手选的地，依山傍水四季宜人。
“倒是个江南好地方。”
内殿的灯火暗了，嬷嬷挑了挑灯芯儿，复又明了些。
当年因为平阳公主之死，沈家与皇家心生了嫌隙，太后至死都未见幺女一面，大约是遗憾的，叹了口气道：“临州再好，也只是埋骨之地。”
气氛一下子冷沉下来，嬷嬷忙劝道：“公主虽去，可邑王妃尤在，终究是留了一脉，太后莫要伤怀。”
祖孙俩虽不熟，但是到底有血缘亲情的关系在，太后敛了敛神，感慨道：“平阳走的那年，哀家向陛下请旨封你为郡主，可惜忠勇侯避世，不愿与朝中有所瓜葛，这才耽搁了下来。”
沈如疏心道可惜，当年她爹要是应了，她这会儿也是名正言顺的四品官儿，不但有封地还有食邑，何至于穷得这般叮当响。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要是真受了这郡主之位，沈家这十五年的安生日子怕也是没了。
此间事物，不过此消彼长的道理，当年既然求稳，就得舍弃荣华。
只可惜眼下是没法子了，她与萧承邑共为一体，一沉皆沉，一浮皆浮。
风雨交加，承宣殿前忽然并排出来一群掌灯宫女，两边的太监用伞撑开一条路，皇后自台阶而下，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萧承邑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煊赫宫殿，忽然想起那年在蘅芜宫前，那个女人一把火将整座宫殿烧了个精光，而她也纵身跃进火海**身亡。
如果当年也下这么一场大雨，想来或许会有转机。
想了想，他又忽然觉得荒唐，就算有转机又如何，她笃定是不想活了，没有那场火也未必能生还。
皇后冷冷地看着他：“本宫再问你一遍，今日之事你可认错。”
冷雨将他的思绪冻住，但是出口还是泠泠有声。
“儿臣无错。”
皇后轻蔑开口道：“你从前委曲求全的那副样子呢？何苦要在此事上一再执拗。”
萧承邑缓缓抬起头，忽然笑了笑，轻声道：“母后莫要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闻言，皇后面色一变，恶狠狠道：“我早知道，豺狼虎豹是养不熟的，掏心掏肺也养不熟。”
打更的太监从承恩殿台前而过，又转道去了静安斋。
四更天的梆子响了。
沈如疏一怔，望向太后。
孝宜太后睁开眼睛，道：“走吧，去承恩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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