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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阅读 > 春雨——大国绅商张謇 > 第68章 今而后吾知免夫(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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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倚在病榻上,翁同?翻看着一沓书信、诗笺,不时咳嗽一声。

    翻到一张诗笺时,凝视良久,缓缓念出:“平生张季子,忠孝本诗书。每饭常忧国,无言亦起予。才高还缜密,志远转迂疏。一水分南北,劳君独荷锄。”声音老浊,还混着几分痰音。

    这首诗,还是光绪二十五年时,他送给学生张謇的一首诗。时近冬至,张謇遣吴体臣送来食品八色,又邀请他去通州狼山游赏,以全当年之约。彼时身子还算硬朗,但翁同?最终还是婉拒了学生的好意。

    原因无他,自他回乡后,虽身在常熟,已远离内廷,但后党仍将他革职,待遇也很是苛刻。翁同?担心连累张謇,故此不愿和他在明面上走得太近。

    张謇并不在意,春日里还专程来常熟看望他。将至冬至,又来邀请他去通州暂住。

    翁同?推却张謇的美意后,又托吴体臣送回一张题画诗,这便是现在翁同?正在翻检的这张诗笺。

    “这不是之前老爷送给啬公的诗么?”阿福给翁同?拢了拢被子,“是一首题画诗,那画叫什么,我倒忘了。”

    “这幅画,叫《张季子荷锄图》。他呀,费心办着实业,根子里却还记得他生命的来处。”

    看了看阿福,又嗔笑道:“依你的学识,能记得这是题画诗就不错了。”

    阿福有些赧颜,道:“跟了老爷这么久,学问没长多少,也只能做些鞍前马后的事。”

    翁同?笑呵呵地看着他,斥了声“傻小子”,便指了指床柜上的一碗药。

    阿福忙把药碗端来,用匙子搅匀了,一勺一勺地给他喂过去。

    一边喂,一边说:“吃药就对了,早先我就说要请大夫看看,您不信。这下子病情重了罢?不过不要紧,只要吃了药,就对了。”

    翁同?皱着眉把一勺一勺焦苦的药汁咽下去,见那药碗见了底,才长出一口气,随口吩咐道:“去拿点梅子来,太苦了。”

    见阿福一动没动,翁同?睇他一眼,大是不解:“梅子,你听不到么?”

    “老爷,夫人腌渍的那些梅子,都被你吃完了。”

    “那你让她又去做啊!”

    阿福神色古怪,瞟了翁同?好几眼,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你在干什么?夫人呢?夫人呢?”翁同?忽地从病榻上翻起身来,摇晃着阿福。

    阿福被他晃得脑子都快乱了,张口就说:“夫人她已经……”猛然觉得不对劲,阿福赶紧换了句话:“夫人她已经出门去买砂糖了。老爷,您想,没有砂糖,这梅子可怎么腌啊?”

    “哦……”翁同?乖乖地应了一声,在阿福的搀扶下,慢慢躺回靠枕上。

    阿福便从床柜上的罐子里倒出一颗薄荷糖来,道:“老爷,您先将就吃着,这是啬公——您最得意的学生送给您的呢。吃了口里就不苦了。”

    翁同?听话地含了薄荷糖,连连点头,夸道:“我这个学生,最是孝顺不过,可算没白疼他。”说罢,慢慢侧身躺下,阖眼睡去。

    4

    这话如此耳熟……在哪儿听过呢?

    对了……老爷曾经说:“我这个儿子,最是孝顺不过,可算没白疼他。”

    老爷是有儿子的,虽然不是亲生的。早些年,他二哥翁同爵把儿子翁曾瀚过继过来。父子之间,关系由来融洽,翁曾瀚也是一个聪明孝顺的孩子。可惜的是,没几年翁曾瀚就染上疫病死了。

    翁同?如罹雷劈,大病一场,醒来便闹着要出家。只是,慈禧太后出面干涉,翁同?才未能如愿。为了光绪皇帝,翁同?终究还是留了下来……

    可笑的是,当年那个老妇人强自挽留老爷,如今却百般迫害,把他逼到这个田地!

    其实,陆夫人并不是去买糖了。今年刚翻春,她便在深夜里昏然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老爷他……他是怎么了?难道,是犯了那种老人容易犯的癔症么?

    阿福越想越难过,但又担心吵醒翁同?,只得捂着嘴无声地抽噎。

    等到老爷醒了,又该怎么哄他,诓他呢?

    阿福想了一时,忽听得鼾声渐起,心知老爷已经睡熟,便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桌前,悄无声息地研墨铺纸。

    老爷已经神志不清了,如今能帮他的,或许只有那个人了。

    5

    接到阿福的信,张謇立马放下手头的事,连夜赶往常熟。

    所幸隔得不远,五月十六日坐船,次日便到了常熟。

    吴体臣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跟着张謇往翁同?府上赶去。阿福早知张謇要来,巴巴地候在大门口等了好久。一见张謇、吴体臣下了车,眼泪一霎时涌了出来。

    “老师好吗?”张謇看得着急,忙拉住阿福问长问短。

    “不好。昨夜,老爷在睡梦里唤起公子、夫人的名儿,”阿父抹抹眼泪,“后来,他

    惊醒了就在院子里一趟趟地跑,说他们定是躲起来了,非得把他们找到不可。”

    阿福便把陆夫人去世后,翁同?日渐萎靡、神志不清的琐细之事一一讲来,生怕说漏了一个细节,会让张謇穷于应对。

    听了这些话,张謇更是心急如焚,升起不好的预感。但他立时遏住了这个预感,暗暗安慰自己:翁师只是太孤单了,歇歇便好。

    进了屋,但见睡在病榻上的翁同?背对着他,不知是睡是醒。张謇虽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静静地坐在他身畔。

    翁同?却轻声问了句:“季直来了啊?”

    “是,老师,学生来了。”张謇微微一怔,立马应声。他也不知翁师是如何听出来的,或许是心有灵犀吧。

    “我方才还梦见你了,觉出身边有人,你就来了。我想……咳咳咳……”翁同?突然伸出右手,张謇忙去搀他。

    待翁同?靠坐好了,张謇才仔细打量他一眼。

    脸色苍白,全无血色,眼神却亮得耀人,凝视过来。这样的眼神,张謇曾听孙孟平描述过。

    那还是光绪十八年(1892)的事。孙云锦感染风寒,病重不治,猝然离世。张謇闻听卜讯赶过去时,孙孟平已经哭得眼肿如桃。

    “仲平去了才三年,现在连爹也撒手而去了。之前爹爹病了一场,后来又好了,连眼色都清亮有神,我本以为……”孙仲平嚎啕大哭,“不然,我就早早给你写信,季直你也不会看不到爹最后一面……”

    现下,张謇见翁同?这般眼色,心里暗道不好,面上却笑容满溢,道:“学生好久都没来看老师了,是学生不好。今儿用早饭了么?”

    “吃了,吃了几枚梅花糕,还有荠菜肉汤圆。”

    “老师胃口这么好,病会好得很快的,”张謇用哄孩子的口吻道,“只是,这汤圆是用糯米做的,吃多了怕是不消化。”

    “那你明日陪我吃些清粥小菜。”

    “好啊,只要老师病好了,吃什么都行,譬如,吃你喜欢的腌笃鲜。”

    “这个好。李笠翁说,那姑苏的春笋,‘蔬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何足比肩’。用春笋、鲜肉炖的腌笃鲜哟,真是人间至味。”

    张謇握住翁同?的手,道:“好好好,待到明年春日,我们两爷子去姑苏吃,那才叫一个新鲜爽滑!”

    “明年春日……”翁同?缓缓道出这四个字,却再也说不下去,万千思绪化作唇边涩然一笑。他的身子,他最清楚。

    抬眼见张謇正微笑着看他,遂颔首重重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又往张謇额头上看了两眼,忽而道:“你别动。”

    张謇把额头朝他抵近了些,方便翁师看。翁同?眯缝着眼看了一阵,才帮他掐出三根白发,低低叹道:“你才多大的人呐!都长这么多白头发了。怡儿看见你这副模样,怕都要笑话你了。”

    说到怡儿,也就是张孝若,张謇心里便如浸了蜜,抿唇笑道:“老师,怡儿现在没空笑话我了。”

    “哦?怎么啦?”

    “刚开了年,我就给他请了一个洋老师,现下他和八九个邻家孩子,每日都在家中读书呢。”

    “哦,你开了个家塾。嗯?洋老师?”翁同?又拔了张謇一根白头发。

    “正是。是我托日本朋友请来的女教员。”

    “这是要办西式教育啊?”

    张謇迟疑了一下,方道:“是。”

    师徒俩都是状元郎,都曾走过经济仕途,翁同?更主持过数次科考,如今听他选拔出来的学生,说起对自家孩子施行西式教育的时候,心情自是复杂无言——尽管科考的弊病人尽皆知。

    一时间,空气如掺了凝胶一般,凝固得化不开。

    到底还是翁同?打破了这份沉默,拍拍他的肩,笑道:“洋人比我们厉害,怕是就厉害在这个教育上。该学的,还得学,不要怕别人说咱们崇洋。”

    “好。”张謇点点头。

    “不过,咱们老祖宗的东西,也传了一二千年了,也不尽然是糟粕,该传的,你还得传,还得教给我这个徒孙。”

    谆谆教导,如坐春风。张謇连忙起身,郑重地对翁同?行了个弟子礼:“谨遵老师教诲,弟子铭感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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