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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蔡童的简单清理，门上的大字不再那么难辨认，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在刺痛着正在看着它们的二人的神经。
又是一阵平静，还是纪昶先了开口：“你们的世界无论从头开始多少次，这里因为要保留实验数据，所以永远不会算在内。你……或许现在还能看到一些他遗留下来的东西。”
罗其晗没有动，甚至都没有握上大门的把手。
他抬着头，看着那几个字，问：“你们那边的实验室，也叫这个名字吗？”
纪昶低下头，“不是。我的名字是在建立下层世界后取的，所以研究我的实验室一直以来就只叫做实验室而已。”
罗其晗转头。
纪昶继续说道：“取意：纪念人类能够永远自由享受，阳光照射的那一天。”
罗其晗突然笑了，苦笑。
“你们还没有迎来那一天，何来的纪念？”
纪昶依旧没有抬头，“是纪念你们。”
罗其晗心中大恸，他的世界羡慕另一个世界可以不用惧怕雨水，而纪昶的世界羡慕他们可以自由地享受阳光，他突然觉得自己与纪昶的名字分别代表了两个世界的悲剧。
晗，太阳升起。
昶，永日。
何其讽刺。
二人的双手同时触碰生锈的大门，推门而入。
很久不再使用的实验室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落满灰尘，纪昶解释道：“这里是独立控制的，所以不随着时间流逝。”
罗其晗没有听纪昶的解释，因为他的目光被一本浸满血迹的笔记本吸引去了目光。
纪昶说的没错，这里的确不遵循时间规律，因为这本笔记本上的血迹此刻还湿润着，还能闻到阵阵血腥味。
纪昶也看见了这本笔记本，在看见那上面的血迹与字迹的同时，他的头突然像是被人撕裂开来一样，疼痛使他站不稳，背部狠狠撞上了大门，发出巨响。
罗其晗却好似没有听到般，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笔记本上。
虽然在罗其晗的记忆里，他从未见过这个世界的纪昶，但他却能一眼辨认出，那就是纪昶的笔迹。
他嗤笑，字迹是由人的性格经历决定的，两个世界的纪昶经历完全不同，但仅凭一个所谓的程序设定，二人的字迹竟然如出一辙。
他一页页翻着，看着上面的记述，记述这个世界的纪昶在实验室，在纪昶研究中心所经历的一切，也记录着他是如何将萌生去意的自己一次次拉回，劝说自己罗其晗会来救他，劝说自己可以挺过去。
但，除去这本笔记的第一页，后面再没有记录过罗其晗来救过他。
“他知道了一切！”罗其晗目光含泪大喊道。
纪昶在剧烈的疼痛中费力睁眼，他扶着旁边的桌子，努力站稳，回答罗其晗：“或许……是的。这个研究中心从不在格式化的范畴内，所以他能看到他之前每一次的记录，但他不会获得确切的记忆。”
纪昶在罗其晗痛恨的目光中，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晚，他的世界的罗其晗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
很多年前的一日，去到纪昶屋内，看到他已经睡熟的罗其晗小心翼翼地关上了纪昶的房门，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慢慢离开。
他光着脚走到连接室的门前，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仿佛被钉在了面前的门禁锁上，许久，他打开了门禁锁的外壳，“咔哒”一声，里面的射线快速扫描了罗其晗的右眼与他手中照片上纪昶的左眼。
罗其晗缓缓走入，身后的大门倏地合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坐落在中央有一把高悬在台阶上的巨大座椅，它大部分都是黑色，上方一个可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的椭圆玻璃空腔内充满了黄色的液体，在空腔的外壁上连接了许多直径将近三厘米的管子，直接延伸到黄色液体中。
罗其晗抬眼看去，这样一把看似平凡的座椅，承载了这个世界仅存的1.5万人缥缈的希望，他们将自己的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这把椅子上，也寄托在了，一个只有二十三岁的少年身上。
他按下门边的按钮，座椅缓慢旋转下降，他走上去，空腔内的液体被数根管子吸收殆尽，上面一道不起眼的裂缝开启，他躺进去，头部被空腔内壁顶端的一枚铁环固定住，四肢也分别两侧镶嵌的两个铁环牢牢扣住。
“叮”的一声，空腔合上，座椅旋转而上，被吸走的黄色液体通过管子再次倾泻而出充满玻璃空腔。
罗其晗缓慢闭上双眼，一阵头晕目眩，再次睁眼时，四下皆是雨水，天边的惊雷突然打响，他看了看脚下的水洼，明白他已经连接上了下层世界罗其晗的精神网，暂时掌控了他的所有思想与行动。
罗其晗快速浏览了最近这几天这里的罗其晗的所有记忆，看到他最后的记忆定格在了一通电话上：
“喂您好，这里是研究中心总部，罗队长，π在半小时前再次逃离了实验室，请您配合我们尽快寻找并带回。”
没等罗其晗回答，对面就挂了电话。
π……纪昶！
罗其晗可能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大的心里激荡，他迅速跑进一栋建筑，拿出手机翻到了一个并没有命名的电话号码，但是罗其晗知道，那是下层世界纪昶的联系方式，不久前这里的罗其晗偷偷给纪昶带进去了一个微型手机。
电话那边“嘟嘟”的响声一下一下砸在他的心上，他有很不好的预感。
在这里的罗其晗的记忆力里，他看到纪昶在这段时间已经跑出了实验室五次，每次都跑去了不同的地方，根本没有办法预测。
纪昶的身体状况很特殊，自从进入实验室后，就不能离开无菌环境过长时间，尤其是现在还在下雨，罗其晗心里清楚，这里的雨就是空腔内的液体，对纪昶只有害而无一利。如果不尽快找到纪昶，不仅是他的身体受不住，更是……更是会影响到最终的实验结果……
想到这里，罗其晗手里的手机竟是没有拿住，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这部专门和实验室里的纪昶联络的老旧手机的电池就这样被摔了出来。
他怔怔地看着地上被嗑出一个大坑的老翻盖手机，脸上突然挤出了一丝苦笑，他通过精神网，自欺欺人地质问已经陷入沉睡程序的罗其晗：“罗其晗，你为什么不再救他一次。”
“啊！”一声痛呼突然从罗其晗的嘴里发出。
这句话刚问完，罗其晗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刺痛在脑内炸开，他的眼前逐渐有些模糊，他感觉到自己的精神网正在被另一股力量拉扯，竟是要被夺过去。
好一阵，那股力量最终才力竭消散。
他靠墙喘着粗气，眼前渐渐清晰后，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双手，“这……怎么可能？”
他许久缓不过来神，但是老天不给他这个喘息的机会，一辆呼啸而过的警车打破了罗其晗的茫然，紧接着几个过路行人议论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听说解放中路一栋公寓楼的天台有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男子坐在上面，不知道是不是要……”
路人接下来说的话罗其晗没有听到，因为他已经冲进了雨中，飞速向解放中路跑去。
——那是这里的罗其晗第一次在雨中救下纪昶的地方。
“纪昶！”
罗其晗看见面前的男子背对着他坐在没有防护栏的天台上，距离他上次连接这里罗其晗的精神网看到纪昶已经过去了很久，他的背影比之上次，看起来更加单薄。
雨水全部打湿纪昶的病号服，通过背影，罗其晗依稀看到很久没有修剪的头发覆盖住了纪昶的双眼。
“你来了。”
过分嘶哑的嗓音和纪昶往日的声音大相径庭。
罗其晗想说些什么，但是他心里清楚，他不是这里的罗其晗，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个同他的小鬼有着相同面容的人，他同样也没有资格代替这里的罗其晗来面对纪昶。
他后悔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世界，在这种时候剥夺这里的罗其晗面对纪昶的权利。
许是感受到了罗其晗的窘迫，纪昶回过了身子，看向他，也是看向这里的纪昶所认识的那个罗其晗。
直到这时，罗其晗才清清楚楚地看清纪昶被头发挡住的左眼。
那里，黑洞洞的，空空如也。
病号服的右袖筒里，同样空荡荡，此刻正被风吹打在单薄的胸膛上。
霎时，罗其晗肝胆俱裂。
他心中小鬼的样子几乎与纪昶重合。
他的舌头在嘴里打架，他的嘴唇在疯狂颤抖，他的双腿同样抖得厉害。
他想要上前，却自知没有资格，自知自己，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纪昶……
“罗队长。”
原来沙哑的嗓音不是因为疲倦，而是同样被那些人残忍地切掉一半，拿去研究。
“我如今才明白，异类，才是最大的罪恶。”
不是，你不是罪恶。
此时的罗其晗多么想大声地告诉纪昶，你不是罪恶，你的存活从来就不是什么罪恶，另一个世界的我们，才是罪恶的源头。
“罗队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罗其晗想要将这具身体的主人叫醒，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来回答纪昶这个问题。
可是，断开精神网需要等这场雨停，等下场雨来。
现在，他没有办法将罗其晗还给纪昶，在这么重要的时刻。
“你——问。”他抖着嗓子。
“如果你知道我会有这么一天，当初还会救下我吗？
罗其晗不知道，如果他们没有创造出这个世界，如果没有让纪昶——他们那个世界人人口中的一堆数据，代替小鬼进行人体研究，那么他的世界的小鬼一定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如果到了那个时候，小鬼问他：组长，你还会救下我吗？
他不知道自己的答案会是什么。
纪昶没有强迫“罗其晗”回答他，而是用着罗其晗看不懂的眼神继续看向他。
“我不后悔被你救下，我不后悔因为淋了雨水没有任何反应而被送进研究中心，更不后悔和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兄弟搭档。但是，我坚持不下去了。罗队，罗其晗，很抱歉，我救不了你们的世界。”
“不可以，纪昶，不可以。”罗其晗突然明白了纪昶话里的意思，他也突然反应过来，这句“我救不了你们的世界”代表着，这里的纪昶已经猜到了一切。
纪昶左手撑着地，缓慢站起身，身后烈烈狂风吹起纪昶额前的头发，吹起他空荡荡的袖筒，一切伪装怦然碎裂。
他笑了，空旷的左眼流下一滴血泪，“我也许该庆幸，他们给我留下了完整的双腿。”
罗其晗猛地跪倒在地，他的头很痛，和刚刚的痛感一样，有人，这里的罗其晗要抢占他的精神网。
他的心也很痛，来自最深处的痛。
他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细碎的绝望伴着舌头被咬破的血，在纪昶面前一览无余。
按理说在纪昶的眼里，他从未见过罗其晗有如此失态的样子，就像是被一只从天而降的隐形的脚，踩在脚底动弹不得，任他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可是纪昶却好像在看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般，看着地上的罗其晗。
直到后来，罗其晗才明白，他此刻的这个样子，便是纪昶在实验室里的常态。
“不再见了，罗其晗。”
轻飘飘的身躯向后仰去，正如他的命运那般轻薄，承载不了这个时代的重压。
最后一股剧烈的疼痛彻底击垮了罗其晗，朦胧中，他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纪昶！
“咳咳咳咳咳咳……”
梦椅上的空腔已经打开，周身的液体退去，罗其晗扶着边缘撕心裂肺般将呛进去的液体全部咳出，才突然发现，自己流了满手的鼻血。
他几近跌倒地爬出坐椅，没有走正常程序烘干身体就跌跌撞撞回了房间，一路上全部是他慌乱的脚印。
刚一回到房间，他才发现他去到了纪昶——也就是小鬼的房间。他看着床上还在熟睡的纪昶，不顾自己还在滴水的衣襟，怔愣地站在床前。
“组……组长？”纪昶的警惕性一直很高，而罗其晗也没有想伪装什么。
罗其晗的目光从纪昶的左眼，看到纪昶的右臂，然后是双腿，最后是双足。
纪昶看着罗其晗浑身湿透的样子，刚想问什么，一声警报打断了他。
“报告罗组长，纪副组长，π于下层世界2018年9月27日凌晨三点四十五分死亡。”
两人站在操控台前，纪昶看了眼微微低头的罗其晗，转身吩咐道：“启动格式化程序吧。”
罗其晗突然抓住了纪昶的手腕，眼睛却不看他。
纪昶心里了然，拍上罗其晗的肩，轻声问：“下层世界的罗其晗怎么办？”
他不知道。
罗其晗不知道当苏醒过来的下层世界的罗其晗脑中涌入了这段记忆，眼睁睁看着纪昶从他面前一坠而下，亲眼看着曾经被许多年轻小姑娘一见倾心的双眼如今只剩下了一只，曾经拯救了无数孩子生命，能够缝合出这世界上最完美的伤口在右手如今也被人以拯救世界的名义夺了去，会是怎样的反应。
会不会如同他一般，痛得趴在地上，像是一只任人践踏的流浪狗，直不起腰，爬不起身。
但是纪昶说的对，那里的罗其晗怎么办，不立即格式化下层世界，罗其晗怎么办，他能承受这一切吗？
可是，格式化了这个，就会有下一个，循环往复，下层世界的罗其晗，纪昶，终究会遭受他和小鬼这个世界给予他们的，本不属于他们的责任。
罗其晗松开了纪昶。
纪昶：“整顿一晚，明早七点重新启动程序。”
两人没有各自回去休息，而是去了休息室。
纪昶倒了一杯温水给罗其晗，说：“没想到他这一次这么难过，以至于……”
“不能再继续了。”罗其晗拒绝了温水。
“不想拯救我们这个世界了吗？”
“如果是你，你会坚持不住吗？”罗其晗答非所问，反问道。
纪昶微笑，自己喝了一口水，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那五年，我不也过来了。”
纪昶今年只有二十三岁，他却像是个活过很多个二十三年的老人般，心痛却强迫自己镇定地说：“那个程序你是创始人，它何去何从，组长你还需要好好考虑。”
罗其晗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纪昶的左眼，“小鬼，我当初承诺过的，别放弃，我一定会救你。”
纪昶笑笑不说话，只是那笑里充满了苦涩。
临分别前，罗其晗问：“你知道我这次是怎么回来的吗？”
纪昶目光中带着询问。
“下面的那个他，抢走的。”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纪昶依旧忍痛看着此刻已经佝偻下去的罗其晗的背影。
竟与那时的“罗其晗”如出一辙。
纪昶抬起左腕，对着石英表道：“武平，将那段——组长亲眼见到π死亡的记忆，从罗组长的记忆存档中取出，”他望向罗其晗的背影，缓缓道：“现在就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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