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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秀儿这个名字是以前清馆里的妈妈取的，至于她原本的名字叫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当初被卖到清馆的时候还太小了。
关于被卖的那段记忆，迷迷糊糊，断断续续，元秀儿压根就记不全，很多都还是那时一起被父母卖的，年龄稍大一些的姐妹们说的。
那应该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也可能是十五年前，淮南大旱三年，流民数十万，听说皇帝陛下早早下旨赈灾，拨了二十万石粮食，十万两白银，举国一片赞誉。可是淮南各大城镇在城门口的施粥点也和如今一样，往往只是每天早晨象征性地开一小会，施了两三百人后就关张了，然后留下哭声震天，瘦骨嶙峋的灾民们不管不顾。
更危险的是，流亡的路上还有马匪抢劫杀人，他们打不过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官兵就来抢更穷更弱的流民，而全副武装的官兵则驻守在城墙上，城门口边，以防止流民偷偷进城，道上却几乎不见官兵的踪影。
饥肠辘辘的灾民们无计可施，为了让孩子活命，往往只能选择将长得清秀的孩子卖掉，从战乱灾年时期专门倒卖儿童妇女的人牙子那里换那么一二斗米，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他们也知道，女儿卖出去，若是去做丫鬟，那是祖上积德了，不然就是卖到青楼里去......儿子卖出去，不是去做矿井里苦力，就是被转手卖到宫里做太监，但总还是能活着，更多的人，连卖孩子的机会都没有......
听以前的妈妈们说，当初自己被接手的时候，已经饿晕了，要不是有一个妈妈不忍心，死活喂了几口稀粥，救了自己一命，现在或许就没有欲仙居的秀儿姑娘了。
之后的日子，元秀儿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得亏父母给的一副好皮囊，对音律歌舞又有天生的领悟，虽然学艺十分辛苦，但是比起那些十来岁就得接客的姐妹，那些没几年就因为各种烂疮红点下身溃烂，全身坏死，最后年纪轻轻，二十来岁就一命呜呼的姐妹，自己受的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也正是亲眼看到了这些残忍，可怕的事实，这个当时还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才以异于常人的毅力忍下了训练的艰苦，才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坚持下来，才会被妈妈们以为天赋异禀，让自己卖了一个更好的价格。
之后便是一段还算顺利的人生，先是在扬州的一家清馆中小有名气，然后又被姜家二少爷花了五千两银子买到了楚州城，之后凭借着自身的才学和长相，以及姜二少爷在背后的推动，在楚州城才渐渐名气大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成了楚州的头牌花魁。
只是身在红尘，一个女子有太多身不由己了，元秀儿虽然已经有些名气，但若是遇到了那些蛮横的权贵，她又能怎么样呢？否则当初也不用从扬州跑到楚州来了，若不是姜二少爷到扬州招募艺妓，她或许也逃不出扬州州军都尉那个老头子的魔爪。
也正是那一次的经历让她认识到了自己的真实处境，本以为走上正轨的人生，本以为只要努力表演就可以赎身，之后便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可却只是一个州军都尉就可以轻易破坏自己小心翼翼，拼尽全力挣来的一切。
无论再怎么努力，无论做到什么地步，在那些人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个妓女。元秀儿从那时就明白了她只能靠自己却不能只靠自己，所以从来到楚州城的第一天她就谋划着要赎身，要找靠山，只是这两年一直没有什么合适的目标，直到楚王肖恒的出现。
曲散人归，姜伟尽管已经不省人事，但仍旧在家仆的搀扶下踉踉跄跄离开，他可不敢坏了楚王殿下的好事，肖恒则被留在了画舫上。
元秀儿端坐在一旁，双手捧着脸，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仪表堂堂，神秘莫测。
来她这里的人，就从来没有光下棋的，楚王殿下是第一个，倒不是第一个来下棋的，而是第一个下了一整夜棋的。而且现在还在装醉，姜少爷都已经走了，还在装，确实是个奇怪的人，很奇怪啊！
不过，前两日故意说给自己听的那些话是真的吗？殿下难道真的是实心实意救那些走投无路的百姓吗？如果不是，那为什么要给他们吃，给他们住呢？为什么会救那个女孩，救那些孩子呢？
元秀儿百思不得其解，她自然是不知道肖恒敲诈孙有望的事情，否则便会抱着看戏的心态在一旁鄙视了。她这辈子虽然算不得阅人无数，但至今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心里实在是觉得很奇怪！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好人吧。
“船离岸了吗？”肖恒还是闭着眼睛，幽幽地问道。
“嗯，已经开了一小会了，殿下还不醒来吗？”
肖恒缓缓睁开眼睛，似乎并不惊讶元秀儿猜出他在装醉。“去帮我倒杯水吧。”一面说着一面起身整理仪容。
“殿下真是个奇怪的人。”元秀儿一面端过水杯，一面笑道。
肖恒一挑眉，笑道：“哦，很奇怪吗？”
“嗯。”元秀儿点了点头，嘟着嘴，看起来很委屈：“哪里有人那么喜欢下棋的......殿下是瞧不上秀儿吗？”
“哈哈哈，秀儿姑娘才貌双全，本王哪里敢瞧不起？”
“那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不想。”
“不想？”
元秀儿一怔，脸上的表情一时僵住了。她从来没想过是这个答案，但是如今听到却觉得十分合理。
殿下是什么人啊，曾经的太子，什么样的绝色没有见过，怎么会像以前的那些凡夫俗子一样呢？但是想到这里，元秀儿心中不免有些苦涩，那自己的计划岂不是要落空。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肖恒其实是一个后世来的人，只是暂时无法接受这样的关系罢了。
看着勉强维持微笑的元秀儿，肖恒托起她那张精致到几乎没有瑕疵的脸，问道：“这样不好吗？你不用工作，我也可以睡个好觉。”又微微叹了口气，“其实做亲王也是很累的。”
“殿下心系百姓，拯救苍生，自是辛苦了！”
“呵！”肖恒起身走到船边的栏杆处，“我这不过是自救罢了，就是心肠太软了，不忍心看到太可怜的事情在自己眼前发生。”
“殿下其实也闲不下来吧！”元秀儿起身，随后缓缓走了过去，俏皮地笑道。“总还是想着做些事情，也总觉得自己应该去做些事情，只是碍于身份，殿下便不好承认。”
肖恒手肘撑在栏杆上，手掌拖住了自己的下巴，看着船外的不夜天。“楚州确实很繁荣啊，这夜景，比我以前住的地方还要美！可是城外怎么就那么多流民呢？”
“......”这一问，反而让元秀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权贵子弟嘴里听到过这样的语气说出来的话，这哪里是一个“何不食肉糜”的皇子？
“诶。”肖恒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事情本来和我无关的，我本来也可以不用去管的，可心里却老是给自己找借口，然后去管......”或许是因为元秀儿对肖恒来说是一个陌生人吧，许多不能对手下说的话反而可以对她说。
“殿下，你是好人，所以看不得那些无辜的人受苦，可为什么会因为这个发愁呢？救人难道不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吗？”元秀儿不能理解这种想法。
“救人是很开心，可是救人也很难啊！”肖恒微微叹气，“救这一两万人是不难，可是救天下人千千万万人，却会很难，而且有些人是救不到的，楚州的我可以救，可是川蜀的呢？荆楚的呢？救不到了，来不及了。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样做没什么意思，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救得几人，却救不得千万人。我自然希望人人都好，都能丰衣足食，读书识字。可要做到这些，却是很难的，我曾经看到过那样的美好，可那是一千年后的事情了，而且就算是那样的世界，也是不完美的，只不过少了饿死人的悲剧，少了人相食的惨剧，多了很多吃饱了撑的人！”
“......一千年后？殿下......”元秀儿越听越糊涂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她能听得出，眼前的这个人心中装着别人，装着天下苍生，只是很犹豫，很踌躇......
“没什么，发昏了，哈哈哈哈，喝酒喝太多，发昏了......”肖恒扭过头去，转身走回船内。他的眼眶又微微发红，每每想到一路上看到的惨状，想到这个被称作盛世的王朝，在没有救济的地方，饿昏的人们无力反抗，饿到失去理智的人分食“路倒”，他就会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是见不得这样的事情的，心会痛！
秀儿也走了过来，坐在肖恒身旁：“殿下，您早点休息吧！可别累坏了身子，还有十万灾民等着您呢，没有您，他们活不下去的，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女娃又要被卖到这里来了。”
肖恒看了看元秀儿，又鬼使神差道：“如果我早到这里二十年，或许你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或许你现在会是一个女先生，或者是个女乐师，又或者是晴儿......”
元秀儿当然听说了是楚王在背后策划一切，官府和军队合力，然后救了那些被人牙子买走的小孩的事，听说楚王殿下后面还将几百个父母遗弃的孩子给带回了王府自己养的事，所以她很清楚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她没有这个命啊，早生了十几年。
“要不殿下帮我赎身，现在也不晚啊，秀儿还能从良呢！”元秀儿打趣道。
肖恒一听，觉得对方说的很有道理，别人他管不着，可是眼前的这个，要是想帮，还是可以的：“嗯，你说得有道理，这样也好，我明天派人来接你！”
“啊......”元秀儿愣住了，眼睛瞪得滚圆滚圆的，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刚刚确实只是在开玩笑，哪里敢痴心妄想这种事情。
“哈哈哈哈，逗你的。”肖恒大笑道：“明天和我一起走吧，你应该不会愿意在这里再待哪怕多一会了！”
一时间，元秀儿只觉得脑袋嗡嗡的，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每一句话，就这样吗？是真的吗？自己的生死荣辱或许在楚王殿下那里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可是对自己来说却是一个背负了十几年的重担。
逼良为娼，劝娼从良，人性之恶，人性之善，自古以来，多如牛毛。肖恒只是其中一类罢了，就像赈灾一样，就像剁了人贩子喂狗一样，只是发自心底的朴素的善良，对无辜者的同情，对施暴者的愤怒。
对元秀儿，肖恒谈不上喜欢，只是见过两次，只是看着很舒服，只是一种不忍心美好的东西被摧残的心态罢了，对他现在的身份而言，帮她赎身易如反掌，其他的人不认识，和自己也没关系，暂时也救不了，但是这个却是可以的。
或许其他的事情也是如此吧，自己还真的得继续，继续参与赈灾，继续斗，救得一时是一时，救得一人是一人。那些陌生人，也是人啊！
活着，总还是得继续做些什么的。世界不可理喻，可人还是得活着，而活着总还是得做些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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