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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一早，杜苍庚入了宫。早春时节冰雪消融，可晨昏仍是冷得厉害。天色朦朦未明，柳无瑕便去向卢芝华问了安，待主仆二人回到屋中，已经冻得手指僵直，连茶盏都拿不稳。
“昨日刚有了些回暖的迹象，今日怎么又冷起来了？”瑞香仔细将窗扇查了一遍，听着外面的呼呼风声，忍不住喋喋抱怨，“外面才走了一会儿，整个脚指头都要冻成冰块了，真是要命。”
柳无瑕抬头往窗棂处瞧了一眼。此时时辰尚早，光线昏暗不明，看得人昏昏欲睡。
“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苍庚每日寅时就要起来入宫，自从嫁给她，我就没睡过几回安稳觉。外面风这么大，也不知道他穿得够不够，会不会冷。瑞香，待会儿天亮了，你把他平日在家中穿的蓝缎夹衣拿出去晒一晒，等他回来给他换上。他在宫中巡值，少不得要吹风，晚上再温一壶热酒，给他暖暖身子。”
“好。”瑞香点点头，想到一事几步凑近压低了声音，“小姐，您这心里处处记挂着姑爷，为什么有心事不能和他好好说呢？二夫人的事，真就一直瞒着他？万一回头姑爷知道了，岂不是要怪您？”
“怪我？他凭什么？”柳无瑕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怎么？只许他有秘密不能说，我就不能藏点心思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见瑞香微微撅着嘴不说话，柳无瑕有气无力，默默叹息道：“我不和他说，自然有我的考虑，并不全是赌气。诚如二嫂所言，母亲厌恶她，若苍庚知道我与她来往，一定会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再说了，虽然苍庚嘴上认同我对二嫂的看法，可我总觉得他其实并不喜欢二嫂。每次提到二嫂，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毕竟他的亲哥哥因二嫂而死，他心里别扭，我能理解。我不想他跟着操心，所以索性就不说了。”
听柳无瑕认真解释，瑞香能体谅她的顾虑，刚要劝慰几句，就见一名小侍婢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青天白日的，遇见鬼了？这么毛毛躁躁做什么，进来也不知道通传一声？”
瑞香瞪了她一眼，吓得她吐着舌头连连退了两步：“瑞香姐姐别生气，奴婢不是有意的。外面有人来找三夫人，蓬头垢面、真的和鬼差不多，吓死人了。”
“找我？”柳无瑕一愣。
“对对，指名道姓找您。”小侍婢连连点头，神色夸张仿佛方才真的看到了青面獠牙的厉鬼，“她说自己从乾州来的，是您同乡，叫罗璧儿。”
“璧儿？！她怎么来了？”柳无瑕惊得半天才回神，跳起来就往外跑，“瑞香，快，跟我去接她进来。”
瑞香亦是一头雾水，等到随柳无瑕跑至门外，亲眼见到那个褴褛的身影时，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如今的天根本算不上暖和，可罗璧儿只着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粗麻外衫，罗裙满是污渍，皱皱巴巴勉强蔽体。记忆中白净的面庞蒙上了极厚的灰，黑一道、白一道，就连原本乌墨一般的秀发也似将要枯死的干草，只用一根细线胡乱绑在脑后。
“璧儿？”
柳无瑕的震惊绝不亚于瑞香，她刚试探着唤了一声，就被罗璧儿扑着拽住了双臂。
“阿碧，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要救我！”
罗璧儿跪在地上，扯着柳无瑕几乎就要跟着摔过去，幸亏瑞香眼疾手快，一把将二人托了住。
“怎么了？你不在乾州，怎么跑到京城来了？你爹娘呢？怎么没见他们一起？”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恸哭听得柳无瑕慌了神，她努力将人拉起来，伸手替她擦去眼下的泪珠，手指划过处，脏污淡去，露出了原本白皙的柔软肌肤。
“我家里遭了难，爹娘被诬陷入了狱。爹爹告诉我，你嫁了好人家，你的夫婿在宫里做事，只有你能救我们一家。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来求你相助，可就在我准备动身时，爹娘挨不住板子，被活活打死了。阿碧，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求你救救我！”
望着眼前惊魂未定的幼年好友，柳无瑕一阵心疼：“你我之间还说什么求不求的？快起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处地方。”
说着，她一边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替罗璧儿披上，一边朝瑞香喊道：“快去驾车来，随我去趟松雪堂。”
不多时，车驾准备妥当。望着高头骏马，罗璧儿有些困惑，不安地朝杜府大门内瞧了几眼。看出她在担心什么，柳无瑕压低了声音笑着解释道：“松雪堂是我母家，我父亲和无眠都住在那里。那里清净，他们俩你也熟，住在那边方便许多。别怕，我陪着你呢。”
方才见柳无瑕没有迎自己进门的意思，又听她唤瑞香要送自己去松雪堂，罗璧儿心中一紧，以为她是嫌弃自己，想找个借口把自己给打发了。如今听到这番安慰，她心头疑虑渐消，便亦步亦趋随她上了车。
进了车、落了帘，罗璧儿猛地抓住柳无瑕的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求得片刻安心。她惊慌失措的眼眸忽闪忽闪，一张苍白干裂的嘴唇开了合、合了又开，哆哆嗦嗦、战栗不止，却始终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见她这般诚惶诚恐，柳无瑕又是一阵心疼，伸手替她拨开眼前碎发。原本清丽的眼眸黯然失色，目光因为惊惧而变得支离破碎。
到底是怎样的困厄，才能让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变得形容枯槁？
柳无瑕又是怜惜又是苦涩，强压着心头的震撼轻声问道：“璧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我在，你别怕。慢慢说、好好说，只有弄清楚来龙去脉，我才好帮你。”
罗璧儿呆滞地望着眼前这张溢满了担忧和心疼的脸，愣了半晌才回过神。她刚要开口，一阵后怕袭上心头，数月噩梦般的经历令她不寒而栗。从乾州到燕安迢迢千里，求生的欲望超越了一切，即便饥寒交迫、即便走断了腿，她也不敢有一刻松懈。这一路上，她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害怕，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叫嚣，那就是——去京城找柳无瑕。
此时此刻，面对好友那熟悉而又温暖的笑容，在四下密闭的马车里，罗璧儿终于得以喘息。连日紧绷的神经嗡地断开，积聚许久的委屈便如山呼海啸一般蜂拥而至，直要将人淹没溺毙。
“别哭，别哭啊。”见她紧拉着自己的手哭得似个泪人儿，柳无瑕不知该如何安慰，便探身将她抱住：“好璧儿，你已经找到我了，你安全了。我答应你，一定好好保护你，不让你再受人欺负。”
罗璧儿只是哭，哭到最后，力气尽失，只软绵绵靠在柳无瑕肩头。柳无瑕轻轻拍着她的后心，猛地意识到不妙，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这么烫？！”
柳无瑕无法想象这位柔弱的姑娘到底是如何独自一人捱过漫无边际的恐惧，历经千辛万苦才徒步走到京城的。如今抱着她，仿佛抱着一具没有知觉的雕像，瘦得哪里都硌手。
“璧儿？”
柳无瑕轻轻唤了一声，仍是没有回应。她暗道不妙，掀帘大吼一声：“瑞香，快些走！到了松雪堂，备热汤、备热饭、备棉衣，再去请一名好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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