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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医生跟护士告诉他们，不用等在外面，如果患者有情况，会联系他们，到时候再过来就行。
可这些人是儿子，是女儿，是妻子，是丈夫，有的更是父母，他们走不了。
重症监护室外都是成排的长椅，两边走廊相对的就是八部电梯，电梯门口是不允许躺人的，这些人就这么一宿一宿的坐着。
他们每天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穿戴无菌衣进入重症监护室里看望病人。所以每天一到下午两点，也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每个人争先抢后的穿衣服。
而其他时间，这里很静，哪怕这里有很多人，但没有人说话。
林晓来的时候，格外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始终挺着脊梁的那个年轻的女白领。她的父亲是彭楚霖，肝癌晚期，重度昏迷。
对于有的病人来说，或许换肝也是一个选择，可对于彭楚霖来说不行，他体内的坏家伙们嚣张的向外拓张，一路攻城拔寨，向着他的大脑攻去。
看片子时，林晓一度以为自己眼花了，大片的肿瘤密密麻麻的转移到了各个器官上，他现在的情况已经无法承受伽马刀的放疗。
世界上还没有哪款抗癌药物，能有效的针对肝癌。林晓也不得不承认现代医学的无力感，她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过来看一眼彭楚霖，她告诉他，他的女儿就在外面守着，你一定要挺住，清醒过来。
顾言从里面带着口罩走了出来，看向了林晓，随后目光落在了患者的女儿身上。患者已经在三天内出现三次病危，他们也抢救了三次，每一次对于患者来说，都是一种极度的痛苦。
他看向了患者这个十分坚强冷静的女儿，说道：“作为一名医生，出于人道主义，我不建议你父亲继续在icu接受治疗，现在病人正处于极度煎熬跟痛苦当中，癌细胞已经开始向着大脑转移，死亡只是时间问题，我希望作为女儿的你，能为父亲考虑一下，至少让他走的安详些，体面些，不受任何痛苦。”
顾言每说一句话，彭骄的脸色便难看一份，便苍白一分。
她的大伯长得跟彭楚霖有些相像，这个胡子拉碴的老人一下子从椅子上跌落在了地上，他紧紧的抱着自己的头，极度的哽咽着。
可随着顾言的话说出口，就如同捅了马蜂窝。彭楚霖的侄媳妇们将他围住，有个挺着大肚子的质问面无表情的顾言：“你是医生，当初你们医院让我们家里人掏钱的时候，可没说人救不回来，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嘛？这个破地方，住一天就要好几千，现在告诉我们放弃了啊！”
李护士长急忙走上来，拦住了众人，她脸上露出祥和的笑容：“顾教授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考虑到现实情况……”
林晓小心翼翼的拉扯了一下顾言的衣袖：“你干嘛说得这么直白啊，多伤人啊！”
顾言瞥了她一眼，高傲的抬头，声音不容置疑：“我只是出于我的专业立场，病人现在已经没有救治的必要了，我个人建议你们家属选择拔管吧。”
顾言低沉的声音，引起了家属们的骚乱，彭楚霖的几个妹妹们抱着哭成了一团，他的妻子，那位极有涵养的孙老师，背靠着墙壁，大喘着气。
林晓的目光格外注意到了角落里一直坐着的彭娇，她浑身颤抖的厉害，仿佛身体内掀起了万张飓风。
她泛红着眼眶瞪着面前英俊年轻的顾言，声音颇冷：“你是医生，救人是你的天职，现在我的父亲就躺在里面，生命垂危，你不去想办法救他，反而来劝家属，让病人选择死亡？！”
彭骄的话一出口，李护士长的脸色就变了。顾教授这话，的确不应该说，很容易刺激家属。
林晓茫然的站在原地，她忽然有些看不透顾言了。这些话他的确不应该说，这等于授人以柄。
李护士长急忙拉了一下顾言：“顾教授，别说了！”
顾言漠然的看了一眼彭骄：“这是我作为你父亲主治医师的建议，你考虑清楚可以来找我，要不要拔掉你父亲气道里的气管，让他选择早些死亡。”
彭骄怒不可遏：“你这是谋杀！我要去投诉你！”
“可以。”
顾言推开人群，向着走廊里转身走去，不发一言。
林晓低着头，快速的跟在他身后，看着走廊里越来越多的病人出来，听着彭骄在后面义正言辞的大声斥责。
忽然，林晓感觉到很害怕。
这是她看见顾言第一次选择放弃！
他放弃了彭楚霖，那个肝癌晚期，广泛性转移的患者！
可林晓想，今天如果是自己站在顾言的位置上，会不会跟他做出一样的选择？
可事情远比林晓预估的要严重许多，彭楚霖的家属把拍摄的视频发到了网上，很快就引起了不好的舆论，最后彭骄找到了肿瘤科大主任齐鸣。
仁和肿瘤科的医生居然见死不救，要患者家属主动放弃治疗。医生漠视生命，庸医害人的字样，很快出现在了医院内，引起了不小的争论。
甚至院内本就对于李院长引进年轻的顾言，出任肿瘤科主任，便颇有微词。这下也让李院长颇为头疼。
肿瘤科a区病房外的走廊上。
林晓抬头望着走在前面的顾言，还是不苟言笑的模样，白大褂被他穿戴的如同西装一样，整齐到每一粒纽扣都要端正到没有褶皱，却给人一种压迫感。
每次接近他身边，这种无形的压迫感都会让人喘不上气来，想要逃离。可她想，如果自己得了癌症，大概也会希望，有顾言这种认真负责的医生为自己诊治吧？
她还没有见过像顾言这种，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医生，哪怕是进无菌手术室，都要按照他的一套国际消毒标准进行，规格与繁琐程度要更复杂许多，甚至肿瘤科的护士与医生们都私下里称呼他为白衣教主。
可现在，这位白衣教主，恐怕要面临着齐主任跟李主任的严厉讨伐吧？
林晓爬在窗台上向外看去，十三层楼的高，刚好可以看到黄浦江潺潺流水的浪花，正前方就是东方明珠电视塔，高287米的空心擎天大柱，布置近2万平方米的商场。她刚好可以看见成群的白鸽从上面掠过。
顾言站在她身旁，同样的目光眺望着远方。
他忽然说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林晓犹豫了，还是问出了口：“为什么要选择说出口？其实等……”
话说到一半，林晓懊恼的说不下去了。
顾言看了她一眼，接过她的话：“其实等患者死了，那个时候是最好的结局，我们来一句，已经尽力了。”
林晓仰头向了他高高的身影：“难道不是嘛？”
顾言突然沉默了。
很久，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眼神很是寂寞，问了一句：“林晓，你看见过在瓢泼大雨里痛哭的母亲嘛？”
没……林晓从来没有见过在自己面前痛哭的林主任。向林教导主任这样刚强的性格，这个世上大抵没有什么事情，会让她失态到痛哭吧？
“我见过，”顾言闭上了眼，“一位失去父亲的女儿，在大雨里，在她的儿子面前，失声痛哭。”
林晓浑身一颤，忽然望向了顾言那张脸。她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想着这个画面，她猜测，那个儿子，该不会就是他吧？
她见过顾言的母亲，医大四的季主任，那是一个很要强的母亲，温婉知性，又不乏严厉。
顾言叹了一声：“彭楚霖的小儿子要卖掉房子，可他的妻子已经怀孕十个月了，就在仁和的妇产科。而彭楚霖继续在icu住下去，就是熬时间，没有任何意义，最后的结局，就是人财两空。”
林晓站在一旁，半天没吭声。顾言的话像是刀子，在她心口上捅了个破洞出来。
从她来肿瘤科第一天前，就见识到了这个科室里面的残忍与无情，这里有五成癌症患者的病，是怎么治都治不好了的，有三成是有希望治愈的，还有两成是尽量的延续生命，等待医学在癌症领域上能有新的突破。
彭楚霖属于那五成里面的一个。
“林晓，我为这些病人感到可惜，因为这是一个好时代，我们国家的那些肿瘤学家，包括国际上的那些肿瘤研究人员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攻克癌症雄心勃勃，几乎每隔一段时间，我们都能听到革命性的药物层出不穷，包括许多更好的第三代靶向药物，最新的免疫疗法，可这个的成功，都需要时间，而这些人，包括彭楚霖，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不如说，他们是与时间在赛跑。”
林晓知道，这些她都明白。彭楚霖的病，对于现在的医疗手段来说，是无法治愈，但是以后不一定。可是我们缺的恰好就是时间。
顾言看向了身旁这个小实习，挑了挑眉梢：“恋生恶死是人之本性，你要学的还差很多，起码，如果不想实习期结束就离开仁和的话，你要让自己在短短的这一年时间里，成长为一名合格的住院医才行！”
林晓心里也明白，齐主任的眼中揉不得沙子，上次自己给他捅了篓子，齐主任也放话了，让她实习期结束立马滚蛋。
可林晓偏偏不要，齐主任认定了她不会成为合格住院医，那她林晓就要做给他看！
李护士长急匆匆的从走廊里走了过来，神色忧虑的看了一眼顾言：“顾教授，齐主任跟院办的李主任叫你去会议室。”
林晓担忧的望向了顾言。李护士长解释了一下：“今天上午顾教授跟家属说的那番话，被‘有心人’刻意传播，对仁和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
林晓心里叹了口气，毕竟这里是仁和国际医院啊，在这座白色巨塔内，医生一句话不当言论，都能在外面引起令人恐惧的白色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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