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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生没有死。也是他活该命大，李贵的行径被一个停泊在芦苇荡的外地渔民夫妻看见，他们正在船尾吃晚饭，将鱼骨鱼刺丢进江中，稍一远望，吃一大惊，这不是在杀人么？当下心存怜悯，见李贵的船儿前脚掉头离开，后脚他夫妇二人就一个长猛子，深深扎进江中，亏得那夜江上风平浪静，后生落水的方位也离几个漩涡子很远，繁星闪烁，照得水面很是亮眼，他们没费多大工夫，便将后生成功救起。
那一整天，这对善良的夫妇又是煮姜茶又是灌水，百般照顾，晌午时候，后生悠悠地醒了来，他看着渔船四处，心里，脑子里，都是糊糊涂涂。后生的脑壳受到损伤，一时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从哪儿来的，都经历了什么。他当然没傻，只是失去了记忆。
这对中年夫妇四十来岁，膝下无子，虽不知晓这后生到底做了什么，得了一个被灭口的下场，他们也不识李贵，只是凭一颗本心，观察了几天，看出这后生不是坏人。起初，这打鱼男人也想干脆送后生返回白马渡，但细细一想，如此一来，岂不又是送他入虎口？他们怜悯这后生，也存了点私心，就告知后生，他是他们的养儿，小名叫栓儿，今年二十出头，在船上得了伤寒，他们辛苦照顾了几天，眼下终于好转了。
后生听完仍旧疑惑，但现在孤身一人，也就跟随老夫妇二人，远远地驶离江面，去对岸一个小岛，到了一个叫张家口的小镇。
后生十分聪明，撑篙，摇橹，织补渔网，一学就会。他也学会了凫水。虽然记不得身世，但看着鱼篓内白鱼蹦跳，他依旧能煮出一大碗美味的江鲜。如果有河豚，那他更得亲自掌勺不可，煮好的河豚鱼，肥美鲜嫩，吃得这对渔民夫妻赞不绝口。
俗话说，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这样的白鱼虾蟹，得需买卖不好时，存放时间长了又会臭时，才会珍惜地吃上那么几次。他们好奇后生做鱼的手艺，也热心地送给隔壁船上的邻居品尝，一边吃，一边啧啧称奇：“栓儿，你哪儿学来的好手艺，真正好吃！”
后生更是疑惑，明明是他们的养儿，却说这样不知底细的话。他更加笃定，自己不是他们的养子。这些话，他藏在心里不说，每日干活却更见勤快。闲暇时候，却也黯然，到底自己叫个什么？他失踪不见，可有什么人牵挂惦念？
到了夜里，后生做起梦来，总是梦见一个混混沌沌的影子。那是春四月，杏子挂满枝头，一个十六七的姑娘远远近近地来到树下，身穿月白衫子，瓜子脸儿，后脑勺一根大辫子甩呀甩。女孩儿朝他笑，又用手给他丢杏子……
梦醒后，后生总支着下巴，点燃一根羊油做的蜡烛，痴痴地回想一番。杏子，杏子……他应该和杏子有什么渊源……脑袋一拍，后生发现自己会写字。这让他欣喜若狂。他试着写了一个“杏”，很流利很飘逸，他找来一根竹筷，跑去江边的沙地，刷刷写上一首诗。后生期望凭借写字，能回忆起自己的名字，恢复记忆。那个梦中出现的姑娘，兴许就是认识的人。
日子一晃几近一年，到了时梅天，渔民夫妇却出了事，江上风浪大，人和船都没回来，都落在了江底。那一日，后生没跟去打鱼，他被一个邻居拽住了，这邻居知晓他识字，请他写一封信。后生得了这个噩耗，呆呆半响，而后奔到芦苇滩，对着远处的长江，呜咽大哭。哭着哭着，他又觉头痛，天旋地转倒在地上，醒来时候，睁眼一看，周围站着一群关心他的渔民，大家伙儿将他一把拉起来。
后生就是在这刹那间恢复了意识的。这种感觉像触电，像死而复生，灵魂飘荡最终附体。他嘴里喃喃：“青杏，青杏……”什么都想起来了。忽而天色变暗，一阵风刮过，空中落下了细细的雨点子。他浑身湿透，但却拒绝渔民们的好意，浑身越是湿漉，他的脑子越是清醒。
青杏，福祥饭馆，尾生，罗瞎子，还有那些饭馆来往的客人，身穿军装手提大刀的恶魔……不不，青杏应该死了，只不知道尸体在哪儿……想起这些，后生如万箭穿心。他哭青杏，也哭这对葬身鱼腹的渔民夫妻。虽然相处不长，日子也艰苦，但后生真心将他们当作父母孝敬。渔人们不知他内藏了一段心事，见他过分悲痛，都轻声劝慰：“我们打鱼人，就是这样的命啊，有什么办法呢？不知哪一天，厄运也就轮上我们，都习惯了。”
打鱼收入低微，还有各种各样的税。不交，就不准出江。一天没有收入，那一家老小就得挨饿。后生给养父母立了一个衣冠冢。他已知身世，但决心留下来守孝，至少半年，而后再去看望白马渡的文汝诚。
抗战已经结束。这一日，后生乘船预备返回白马渡，还没过江，就被拉了壮丁。后生本能地反抗，前来捉壮丁的都有武器，他抵抗不过，满含着怒和恨被押着登上大船。船上黑压压的都是士兵，大家一样的装束。
一个长官走过来，说大船将驶往浙江，还要往更南方向出发，本来今日需出发动身，但大船需要维修整顿，延迟几日。
无人知道那个夜晚，后生是怎么逃离的。
拉来的壮丁都解除了绳索，因为要吃饭小解。他不是一个人走掉的，是依靠团体的力量。一个姓周的剃头匠，也是被捉来的，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半夜里，竟然有一条小船悄悄驶来，停泊在大船附近，周姓剃头匠义气，告诉几个被拉壮丁的人，愿意的，就一起走，但要被发现了，可得做好挨枪子儿的准备。后生头一个响应，他是死过一回的人。
这一下就走掉了五人，没敢走的，也守口如瓶，绝不告发。
后生得了安全，疾速寻路赶回白马渡，经过一个叫葫芦村的村落，日夜兼程，腹内又饿又渴，见有一户人家，就前去敲门，厚着脸皮讨一碗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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