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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到学校有点路程,哥俩上学都是约好了一起走。因为心里有秘密,他们刻意与村里的孩子保持一定的距离。受香港私立学校影响,这两个孩子与村里面的其它孩子相比总显得有些特殊。他们每天穿着阿香亲手订制的西式礼服,脚蹬锃光发亮的圆头皮鞋,头顶着新款鸭舌礼帽准时上学,从不轻易和陌生人搭讪。村里的孩子设法戏弄他们说话,他们也不搭理。
阿香的到来在华兴村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在传统的村落象阿香这样剪着齐耳短发身着绸缎旗袍略施粉黛的女人并不多,华兴村的三十几户归侨虽然有过海外经商的经历也算是有见识了。但与阿香比起来,那些女眷们似乎总缺了点什么。受周围环境的影响,这些太太们的衣品早已被当地村妇同化。一个如此靓艳的女子突然出现在村里,并且要长久地居住下来,显然这增加了她们的危机感。
幸运的是阿香意识到了这一点。从她与倪校长再次见面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敏锐地嗅出了飘散在这个村庄上空的丝丝危机。她决定收起那一箱子的绸缎旗袍和名贵的貂皮大衣,除了晚上在自家的卧室偶尔换上这些由自己精心设计裁剪的服装外,平日里她参加村里大大小小的聚会只着当地流行的蓝花碎布旗袍。星伢子和秋生也换掉了西装礼服和压舌礼帽,改穿棉长袍露面。他们以这种方式保护着自己和家人,包括相见不能相识的倪校长。
由于子弟学校的教学质量好,一些邻村的孩子慕名前来求学,倪校长均予以录取了下来。华兴村子弟学校也变得异常热闹起来。
但由于学生们各自不同的成长环境,学校里的学生渐渐分成了两派,偶尔会相互制造一些小矛盾出来。随着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家告状的次数增多,华兴村的家长们开始对倪校长的这种收留外村孩子入学的行为有了想法。
“倪校长,咱这是私立学校,你怎么能不经过我们的允许就私自对外招生呢?”
“我们的孩子不能跟外面的野孩子在一起上学,这样会把我们的孩子带坏的!”
“倪校长,你要是再这么坚持下去,你这个校长就别当了!”
话说得越来越难听,但倪校长并不动怒。他和颜悦色地解释道,
“各位乡贤,国难当头,日本帝国主义犯我东北三省,大家要团结一心,共同抗日。多一个孩子入学,就能多争取一份抗日力量……”
“倪校长,你教的是什么书啊?你不教孩子四书五经,尽讲些救国救难的大道理,这不对头啊!”
说话的有只顾眼前利益的,也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是啊!打仗是军人的事,跟我们生意人有啥关系咩!”
“东北离咱这里还远着呢?再说了,那里有东北军抵抗,不出一个月就可以把他们打回去的。”
这是持盲目乐观态度的人说的话,更有人蛮不讲理。
“对,把那些孩子赶出去!不能让他们影响了我们正常的教学。”
“诸位,听我解释……”
身处漩涡中的倪校长在家长队伍中显得势单力弱,他张开双臂试图阻拦那几个冲进教室撵学生的家长。
“你们不能这样做!”
这时候从教室后排站起来一位少年,冲着在教室里大吵大嚷的家长大声抗议。
“这是谁家的孩子?嘴毛没长几根,有啥资格教训大人?”
“你甭管我是谁家的孩子,就是不能这样做!”
少年把背挺得笔直,毫不示弱。
“这不是阿香的孩子嘛!刚从香港那边过来。也是咱华兴村的孩子。”有人认出了星伢子。
“好啊!这小子真是大度,跟他老师一样胳膊肘尽往外拐!”
……
“爸,别闹了!赶紧回去吧!”
有个孩子站出来小声地劝自己的父亲往外走。
“妈,你也回去吧!”
又有孩子站出来帮着星伢子说话。
家长队伍开始散作一团……
那些差点被赶走的邻村孩子面面相觑,通过这次意外事件他们与华兴村的孩子们在心理上的距离拉近了。
这场风波一下子让星伢子成为学校的红人,星伢子在学生中的人气指数直线飙升。
秋生对自己是星伢子的弟弟很是得意,一回到家就将当天学校发生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诉了母亲阿香。阿香并没有因此对星伢子的行为大加褒赏,只是叮嘱了几句遇事淡定的话。
星伢子对母亲的这种态度明显表示不满,他认为阿香变软弱了!不再是那个勇敢的母亲。他记忆中的那个母亲敢放火烧掉自己的房子,敢在大街上与三姨太厮打,敢冒着生命危险连夜印报纸解救革命同志……
心智和身体都已经开始发育的少年星伢子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产生了怀疑。他认为华兴村的人过于自私了,母亲香草也变软弱了,而倪校长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却是越来越崇高了。他开始有事没事往倪校长那里跑。
秋生则不然。因为哥哥是星伢子的缘故,他在学校里的人缘越来越好。他不仅和村里的孩子打成了一片,还和村外的孩子成为了好朋友。
“秋生,咱捉泥鳅去!”
“秋生,这是咱家自己种的红薯,可好吃着嘞!你尝尝……”
“走,秋生,我带你去烤蚕宝宝吃……”
从小对吃有天赋的秋生对华兴村越来越有好感。在这里,他可以不用穿皮鞋和礼服准点上学看到老师要弯腰点头叫好。让他开心的是,他可以跟着当地的一帮皮孩子爬到桑树上摘桑椹吃,直到吃得满脸都是紫红色的果汁才尽兴;可以跑到别人家的灶炉前用火钳夹着蚕蛹炙烤着吃,吃得满嘴都是碳灰也没人说他;可以逃学到郊外脱掉鞋子淌进河沟逮小鱼小虾……
秋生童年所缺少的自由在华兴村找到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留在华兴村真自在!这是少年秋生当时真实的想法。
阿香对两个儿子不同的行为并没有多加干涉,她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蚕种繁育和蚕丝的加工技术上。她还从丝纺业发达的江南某地聘请了资深的剿丝大师,研发华兴丝纺厂的新工艺。从坯绸到染色,她一丝不苟地指导着厂里的女工学习整个丝纺印染工艺。
这个时候的华兴村是富庶的。既有果蔬农业公司,也有丝纺产业,还有河蚌养殖珍珠生产加工业。华兴村的第一代归侨在华兴村的投资逐渐有了丰厚的回报,他们开始从资本积累走向了资本扩张。阿香也不例外,她在市区人流量大的地段买下了地皮,盖起了几栋洋楼,租赁出去做起了包租婆。
而这个时候的星伢子则把全部心思用在了课外读物上,只要一有空,他便往倪校长那里跑。倪校长宿舍里的书可真多,有俄译本,也有英译本。他在那里读到了许多进步书籍,有时候读出了感觉,还会给自己弄个笔名给上海的某家报社投稿。
星伢子对军事的兴趣和秋生对美食的兴趣一样浓。只要一谈起打仗的事来,他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半天。听说华兴村的几户大户人家买了一批枪支用于自卫,星伢子便上门前去讨教。摸着那些没有装子弹的枪杆爱不释手,恨不得自己有一杆才好。村里那些玩枪的人也乐意教星伢子如何玩枪,星伢子一学就会,拿着汽枪打下了树林子里的好几只麻雀。
香草多次劝星伢子把心思放在学业上,好在将来继承产业。可是星伢子却说男子汉大丈夫要冲锋陷阵才是真英雄,守业的事交给秋生就成,并多次提出了参军入伍的想法。
1932年1月18日,日本僧侣天崎启升、水上秀雄等5人在上海滋事挑衅制造事端,导致矛盾不断升级,最终引发了淞沪会战。
1月28日,驻守上海的国民党19路军在军长蔡廷锴的率领下与日军展开了血战,上海各界人士纷纷响应,组织了义勇军、救护队、情报队、通讯队等民间抗日组织积极支援前线。
但没过几天,国民党南京政府因惧怕炮火引向南京,致电十九路军停止抗日。一时激起了国内民愤。学生纷纷上街游行请愿,各界强烈谴责南京政府的不抵抗主义。
请愿队伍里出现了一张年轻而又熟悉的脸,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熟悉的星伢子。他和倪校长一起双手高举“反对消极抗战”的牌子,高呼“支持十九路军抗战”的口号在游行队伍里显得尤为瞩目。
十三岁的星伢子此时的个头已经窜到了1.7米,他白皙而稚嫩的脸庞上充满了少年的朝气。此次请愿他是背着阿香来的,连秋生都没告诉。他甚至想过偷偷地溜到上海参加十九路军抗日。
倪校长也不知道星伢子是啥时候跟着自己进了游行队伍,他为星伢子担心,让他赶紧回家。但最终被星伢子一句“爱国分年龄么?”给硬生生地挡了回去。
据说那次游行最终以被警署派出的警探遣散失败告终,星伢子也在混乱的游行队伍中与倪校长失散了……
后来日军派出军舰在长江炮轰南京国民政府,华兴村的一些人选择了离开南京返回了广东中山,也有的携带家小去了海外。华兴村子弟学校在这次炮轰中被夷为平地。倪校长在炮火中为了掩护学生牺牲.……
华兴村农业公司和丝纺厂在日本军舰的炮轰中严重受损。随着华兴村人的第一次跑难,华兴农业公司和丝纺厂的业务都相继停止了经营。
阿香和她的两个孩子也在这次战乱中失散了,等到三人再聚时已是物是人非。
连续几夜,我的梦境里时常出现阿香那块包鹰银的蓝底碎花布。那块布忽儿变成了一个身着碎花棉袄的村姑挎着竹篮向她深情款款地走来,我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那张模糊的脸,但每每她要伸手去够的时候那个人影就突然消失了。
那个女人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这成了我心中一团拨不开的谜。
陈姓老人提起阿香婆当年的事,常常赞叹她是个人物。还说如果不是因为小儿子秋生也许她晚年的日子不至于那么凄苦。
李半仙只要一有空就会去当年抱养我的那个巷子口打探消息。时间长了,那里的人也就熟悉了这个健谈又健忘的大妈。有好心的人劝她去附近的医院查查妇产科当年的档案资料,兴许会有新发现。李半仙做这些事的时候,我还蒙在鼓里。
自从我听史剑谈起香草的故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一下子释怀了。想到香草在白色恐怖下的曲折经历,再联想到现在高枕无忧的生活,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我渐渐淡忘了那块曾经包裹新生儿的花布,也渐渐淡忘了自己被李半仙领养的事实。
但李半仙没有忘记。尽管她的记忆时好时坏,但解开我身世之谜已经成了她的一桩心事。她隔一段时间就会翻箱倒柜整理旧衣裳,尝试着从中找出那块碎花布。从不写日记的她还记起了日记,在日记里时常提到要是当年早些记日记就好了。
随着李半仙把自己的身后事交待得差不多了,史剑来我家的次数也渐渐疏淡了起来。他依旧把调查重心放在华兴村解放前的那段历史上,并且试图着在各种档案中找出被载入史册的相关姓名来。他根本不知道我已经在悄悄地记录着阿香婆的故事。在他眼里姥姥阿香婆只是华兴村一个普通的老人,她的故事远不及自己的大舅星伢子那么有嚼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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