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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是苏妩先动了下身子，她按了床头的呼叫铃，对周聿琛说：“你滚针了。”
她的眼圈微红，但语气非常平静。
护士进门，一看到周聿琛的手脸色就变了。
他的左手肿得很严重，针头漏液搞得整个手背都水肿，还因为淤血呈青紫色，针尖那点创口也因为没有按压，流了不少血。
“怎么弄成这样？！”护士惊叫着，赶紧拿出药棉处理。
周聿琛一言不发，任由护士摆弄他的手。
给他处理完滚针的手，护士拿起输液针，正打算给他换到右手输液，他才终于有了点反应，“等会儿再输吧。”
这个护士不是刚刚那个，态度要专业很多，没有旺盛的好奇心，听他这样说，也不多问，“那一会儿你觉得可以输了，按下床头的呼叫铃。”
护士说完，端着托盘就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重新陷入安静。
周聿琛情绪平复了些，手撑着床面，慢慢坐起身来，侧过脸去看苏妩。
苏妩坐在椅子上，身子靠着椅背，垂着眼眸，若有所思。
直到在长久的注视之下，她觉察他的目光，才缓缓抬起眼皮，同他对视。
周聿琛也说不清这种感觉，大部分时候，他运筹帷幄，很少做自己没把握的事，但此时此刻，他确实没有把握。
告诉她这一切，是剖开自己的伤口给她看，也是暴露自己卑劣的一面给她看。
他确确实实利用了沈意辞，哪怕最后关头他有过迟疑，哪怕事后他尽力补救，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而且最终的结果是，他什么也没能补救得了。
沈意辞是因他而死的，因为他的欺骗和阴谋，因为他的自以为是。
他不知道苏妩会不会在意这些，这几天，他脑海中时不时会浮现那一幕，她从大巴车上下来，看向他时，眼底饱含着恨意，仿佛同他不共戴天。
她会因为他坦白而对他失望吗？
他不知道。
他艰涩地开口：“你……不说点什么？”
“我在想，”苏妩表情倒是很淡，“你为什么没有为沈意辞去翻案。”
周聿琛一怔。
“就算她入狱了，刚开始也还有翻案的可能，对吧？”苏妩盯着他，目光带着审视，“但是需要把霍易扬供出去，而且你也会受到牵连，依霍易扬的性子，他要是坐牢，肯定要把你也带进去，所以你就没有为沈意辞翻案，对吗？”
这个问题非常尖锐，他瞳仁紧缩，没有说话。
“你真的有想办法救她吗？”苏妩问。
周聿琛灰白的薄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此时的苏妩，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你说了这么多，我却只听明白一件事，就是一旦救她有悖于你的利益，需要你真正付出些什么，你就放弃了，而现在，你还在不断地为自己的自私找各种借口。”
周聿琛的手再次攥紧。
他甚至没法反驳她的话。
苏妩睨着他的眼神，冰冷，毫无温度，她勾唇轻笑，“你啊……说实话，你真的有那么难受吗？你所谓的内疚，无非是因为沈意辞死了，如果她还活着，你还会用你那套娶她，守她一辈子的话来安抚你自己的良心，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沈意辞还活着，她难道还会想要嫁给你这种人吗？”
周聿琛觉得，自己揭开的伤口，好像在被她撒盐。
疼痛在往骨缝中蔓延，他的身体僵硬而紧绷。
苏妩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你弥补不了她，周聿琛，这样的伤害，是没有办法弥补的，你只是在安慰你自己。”
周聿琛喉结滚动，“我……”
他有点承受不了这样的对话。
感觉好像回到了几年前，事发不久的时候，他知道苏妩说的是对的，但他不能这样去想，因为一旦这样想，活下去对他来说就会变成一件非常艰难的事。
他想说，他也知道，但是不骗自己，他没法正常生活。
在面对有关于沈意辞的过去时，他承认自己非常懦弱，然而当这懦弱被苏妩一语洞穿，这种惭愧和不堪，仿佛就快要压垮他的脊背。
他从苏妩的眼中看到了失望，她是对他感到失望了吗？
“不过沈意辞确实也有活该的地方，”苏妩移开视线，“你为利用她而接近她，她却真的爱上你，恋爱脑就是这样，因为蠢，被男人玩……”
“苏妩！”
周聿琛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一度，他眸底猩红，“你……你不能这样说她，她没有错……我不许你这样说她。”
苏妩倒也不恼，只是笑了笑，站起身来，“你要是喜欢，就继续沉浸在这种自我感动中吧，周聿琛，你从来就没有维护过沈意辞，现在装什么装？”
她拎起那份麻辣烫，打算带出去扔掉，并背好了自己的包，转身，俨然是打算离开。
周聿琛脑海空空，已经彻底忘了今晚叫她过来的初衷，他听不得别人随意评判沈意辞，哪怕是苏妩，他只觉得愤怒，然而可悲的是，他又无法反驳她的指控。
他没能保护得了沈意辞，单凭这一条，无论时间过去多久，他的良心始终被鞭挞。
苏妩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又回头睇向病床上的男人，“对了，我也一样吧？”
周聿琛蹙眉，没明白她的意思。
“你那天说，沈意辞处在一个很特殊的位置上，那就是和你的利益对立的位置，”她回想着，“现在想想，我和陆悠悠这件事，你处理得确实不错，在不影响恒盛的基础上，给了陆悠悠惩罚，做到了两全，但如果没有两全呢？”
周聿琛唇线紧抿，“这种假设没有意义。”
然而，苏妩还是说了下去，“如果没有两全，我和恒盛之间，你会选恒盛。”
周聿琛正想说话，却又被她打断。
“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所以不要再试探我，不要再问我是不是还喜欢你，这问题同样没有意义，”她微笑起来，“我不是沈意辞，我不是恋爱脑，我要的是无条件选我的男人。”
说完，她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隔着门板，周聿琛听见那脚步声渐行渐远。
很久，他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病床上。
四年了……
他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些，苏妩是唯一的一个，但很显然，他的这些卑劣行径，到底还是让她唾弃了。
那种熟悉的，自我厌弃的感觉再一次笼罩了他，让他几乎快要不能呼吸。
……
苏妩离开医院之后，上了出租车，却没有立刻回去。
她让出租车司机在路上漫无目的地开过了几个街区，这才给出了一个地址。
等到了地方，她付款下车上楼，用指纹解锁进门，就看到沙发上正盘腿坐着，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的男人。
季瑾年这人，似乎永远都是那个样子，不温不火，虽然还年轻，有一张英俊的脸，但苏妩觉得他好像个老干部。
他对人其实不热情，但是骨子里却有种执拗的认真劲儿，当年劝不住丧心病狂的陈伟，就千里迢迢回到国内来找她。
看她没有防备的心思，他就想别的办法，在起火时将她救出去。
她都不想活了，他硬要拖着她活，还拿恒盛的消息刺激她，给她找事儿做。
他是个代码痴，因为自己的系统被周聿琛改进了，就很想会会周聿琛，这个会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会，而是了解恒盛的产品系统，那都是周聿琛的心血和成果，很难轻易拿到源代码。
而她成了一个媒介。
她换了鞋子走过去，季瑾年的视线这才从电脑屏幕上离开，抬眼看她，“不是去医院看周聿琛了吗？”
苏妩在他旁边坐下来，没说话，隔了几秒，头一歪，靠在了他肩头。
“他和我说当年的事了，然后我说了几句话，可能……”她顿了顿，“没太控制好，说得有点过了。”
季瑾年拧眉，“你觉得会影响到你在恒盛的竞聘吗？”
“不知道，”苏妩抿唇，想了想，“我觉得，周聿琛不像是霍易扬那种，会恼羞成怒公报私仇的人，再说，让我做行政副总监是私了的条款之一，他就算想在这上面做手脚，应该也不那么容易。”
“那……”季瑾年合上了电脑，“你怎么不高兴？”
“就是有点累，听周聿琛说起过去，我就忍不住……”她脑袋在他肩头轻轻拱了下，“我也说不清，有点难受，但是又没有以前那么难受，有一回儿，我感觉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我都没法想象，原来，那都是我自己的经历，我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啊？”
她笑了笑，可是眼底涌动着泪光，她的手慢慢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曾经有一道做手术留下的疤痕，现在外面已经被修复了，完全没有痕迹，但在拘留所挨打时她的子宫受到了很严重的伤害，成了难以受孕的瘢痕性子宫。
表面可以掩饰，但是内里终究不一样了。
季瑾年讲腿上的笔记本放到了茶几上，然后缓缓抬起手，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都过去了。”
作为一个技术宅，季瑾年并不健谈，安慰人也没有什么花样，就这一句话，在四年前的这个时候，反复对她说。
那时，她要么麻木冷淡，要么忽然崩溃，像个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小孩，而他一直陪伴着她，接受她所有的坏情绪，从来没有过不耐烦。
就算知道他并非无所图，但至少他坦坦荡荡，她逐渐开始依赖他，当她难过或者迷茫的时候，只有在他这里，她才能觉得安全一点。
她“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又问：“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今晚真的搞砸了呢？我对周聿琛也没那么大的把握，我今晚话说得挺难听的……如果我没法顺利拿到恒盛那些产品的源代码呢？”
季瑾年似乎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怔了怔，旋即道：“那也没关系。”
苏妩抬眼看他，“真的？”
她眼眸湿漉漉的，很容易让人心生爱怜。
季瑾年觉得心口被软软地挠了下，他笑了，“那些代码对我来说，还没有对你那么重要，苏妩，你只要能对你自己交代就行了。”
停了下，“如果复仇很累，就算放弃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人生很长，你复仇是为了放下过去，过好以后，而不是为了毁掉自己现在的生活。”
这一晚，苏妩没有回去，住在了这边的次卧。
……
翌日早，季瑾年开车将苏妩送到了恒盛。
苏妩下车，迎面就撞上几个总裁办的女同事。
几人一起往电梯间走，女同事们已经迫不及待发问：“苏妩，你男朋友在哪里工作的啊？”
“就是个小公司，”苏妩笑了笑，“没什么好说的。”
“你男朋友好帅，冷白皮，还有一种文质彬彬的感觉呢。”
一个女同事说：“你男朋友对你真好，早晨还特意送你，不像我家那个，就知道打游戏，家务都不做，哎，你们在家都谁做家务的啊？”
几人已经走到了电梯间，早高峰时间，等电梯的人很多。
苏妩迟疑着，“这个……”
有个女同事笑着推搡刚刚问话的那个同事，“你应该先问问，人家苏妩跟男朋友同居了没，如果没同居，还谈什么做家务。”
“肯定同居了啊，你也不看看这个时间点，早晨八点多，”女同事理所当然道：“还是工作日呢，要是没同居，苏妩她男朋友一大早起床送她过来，自己再去上班？”
苏妩个人不大喜欢这种话题，也不屑于解释，反正恒盛这些人，对她来说都无关紧要，随便她们怎么说。
还不等她想要怎么接这话，身后就传来咳嗽声。
几人回头一看，就变了脸色，不敢再调侃，而是恭敬低头喊：“周总。”
周聿琛和徐思博站在她们身后，咳嗽的是周聿琛，他的喉咙发炎更严重了，时不时会咳两下。
刚刚那两下，并非他故意，而是没忍住。
这几个聒噪的女人所说的话，他大半都听到了。
所以……
这就是苏妩做出的选择吗？
在听到他坦白之后，她最终还是选了季瑾年，甚至今天早上就肆无忌惮地让那男人送她来上班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
他们是真的同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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