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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阅读 > 蓝山 > 第19章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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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回到家洗完澡跟妈妈在卧室单独聊了一会,周憬自己在我的房间翻书看,并不是她很懂事不想打扰我俩,因为在我之前妈妈也单独跟她聊了,时间长达一个小时,她跟我和我姐姐都没聊过这么长时间。周憬长得漂亮又会说话,我妈妈很喜欢她,宛如亲生女儿的喜欢。

    跟我就没有什么好说的,翻来覆去不过就是叮嘱我好好干活,好好照顾自己别老熬夜什么什么的,然后就是家这边的朋友们,随便聊了几句。她说既然都回来了还是找时间去看看医生,我说在学校那边看过了,但她坚持,所以我也就答应下来。

    聊了半个小时吧,妈妈赶我回房间去。周憬坐在书桌旁翻阅一本杂志,我走过去看了一眼,是我小学初中一直在订的少儿文学杂志,适宜年龄官方宣称说是999岁,宣传的有点离谱,不过确实很好看就是了。

    “困了吗?”摸了摸周憬的头。周憬抬起头来看我,揉了揉眼睛,“emm,还想再看一会儿。”

    “那好啊。”看完书我给周憬热了牛奶,然后带她去刷牙。关灯之后我在黑暗中问周憬,明天要不要陪我去看老师。

    “是你之前喜欢的那个老师吗?”周憬的声音窝在床的另一边,一点点闷。

    “啊?不是,”我说,惊讶于周憬丰富的联想能力,“是我初中的语文老师,我姐说他住院化疗呢,让我最好过去看一眼。”其实姐姐的原话是,邓老师当年对我不薄,现在他上了年纪又是胃癌晚期,让我趁这次回来抓紧时间去看一眼,或许就是最后一眼。

    “这样啊,”周憬翻了个身,面对着我,黑暗里我看不太清她什么表情,但能隐隐约约看见她脸颊的轮廓,细瘦的曲线随她讲话微微地变化,“那我们明天给老师带一束什么花好呢?百合可以吗?”

    周憬喜欢送花。

    “可以呀,百合也可以,月季也可以,我记得老师家就养了月季,”我思考着,感觉周憬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没有原来那种活蹦乱跳的朝气,可能是玩累了,“明天早上我们去花店,你来挑好不好?”

    “好~”周憬是南方孩子,说话时总是带着甜丝丝的意味,疲懒下来也能听出些吴侬软语的柔和。

    我在夜里自己笑了笑,周憬应该看不到,“乖。”

    第二天我们起床很早,多亏了周憬坚持良好作息的好习惯,我回家也没的床可赖。妈妈给我们做了早饭,一家人看着早间新闻喝小米粥。周憬格外安静,爸爸时不时跟我说点新闻里相关的国家大事,姐姐又上班去了。

    我说要去看邓老师,爸爸非得让我给老师带他拿回来的红酒,妈妈说探望病人拿什么酒,俩人在客厅拌嘴。我以为周憬肯定会过去劝,但是她很令人意外的没有。可能因为工作太忙了,爸爸妈妈连闹别扭也是一瞬间的事,我俩就回屋穿了个外套,再出来他俩就乐呵呵地送我们出门了。妈妈还给周憬兜里塞了一包小零食。

    我骑电动车带周憬到人民医院,路上遇见一个熟人,抬手打了个招呼。周憬在后座双手环在我腰上,声音在风里显得有点轻飘飘的,她怕我听不清,好大声地说你们认识哇,我也好大声地回她,说对呀高中同学。

    医院附近好几家花店,周憬选了香水百合和满天星,用深绿色的纸包起来。她弯着腰伏在桌子上写卡片,写的好认真。她问我老师会看吗,我想了想,说应该会的。

    病房里有人,我们在门口等。透过小小的玻璃能看到里面洁白的病床,消瘦的老人,以及一个和我们一样前来探望他的女人,穿着红色呢子大衣的背影坐在病床前,卷曲的棕色头发半长不短地在脑后扎成低矮的马尾。

    她突然站起身朝门口走来,周憬不知道为什么紧张地抱住了我的手臂。

    我抱着花,右手回挽住周憬,红色大衣的女人开门走出来,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颧骨略高,眼睛大而疲惫,但风姿绰约的脸上还显出年轻的神采。她镜片后深黑色的眼睛在我身上停了一两秒,然后点了点头当做打招呼。

    我也看她,全身僵住像石头。

    她从我身边过去,对着走廊招呼了一声,一个小男孩稚嫩地应声。我跟周憬说进去吧,周憬还是很紧张,漂亮的大眼睛透出一点警惕,秀气的眉头皱起小小的山包。我觉得好笑,但腾不出手,不然这个时候应该要摸摸她后背,可眼下没空余,只能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周憬收到了,捏了捏我的指腹。我牵着她往病房走。

    我不知道这是周憬是否曾经见到过这样的场景。病号服、叠成方方正正的白色棉被、陪护床、花篮果篮、用旧的暖壶,以及垂危的老人。

    “邓老师。”我把周憬精挑细选的花束小心翼翼放到窗台上,示意周憬坐我旁边。老师已经很瘦了,嶙峋的手背上斑斑驳驳,紫色的静脉高高鼓起来,指节突出,食指和中指突出厚厚的硬茧,洗不干净的白,是常年捏粉笔留下的,手臂的皮肤松散,化疗让他身上长出很多很多红色的斑点,蚕食鲸吞,比老年斑更明显更触目惊心。

    老师还认识我,他说话有点不清楚,听起来有点别扭。我担心他讲话吃力,连说话都揪着一颗心。

    老人污浊的眼珠静静地停着,视线透着那种筋疲力尽的慈爱,久久胶着在我脸上,我努力辨识了几秒,才明白过来他说:“楚恬都长这么大了。”

    我眼泪险些掉下来。谁能想到呢?那个时候情况多糟啊。托老师的福,我侥幸活下来,离开了那个地方,然后磕磕绊绊长大了。邓老师是我恩师,全家人都知道,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邓老师不仅仅是我的恩师。

    老人血液不流畅,手腕都是冷的,但手心却热乎乎地发烫,是那种不善言谈的父辈们手心惯有的烫。

    我搜肠刮肚找不出半句话,像在肺里注满了水,冒出酸涩的泡泡。余光里,周憬眼圈都红了。

    离开的时候,周憬细心地替老师把门阖上,她动作缓慢,像怕惊扰了栖息湖面的白鹭。我没有抬头去看那扇狭小的玻璃窗,因为害怕看见老师消瘦病弱的身影。

    邓老师被花束包围,安静得像个布娃娃。苍老的脆弱的布娃娃。

    下楼时我久久不能说话,这种感觉很奇怪,像被一颗石头卡住了声带,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声音讲话。

    善解人意的周憬安安静静陪着我,一直走出住院部的大门,门外刚刚下了点雨,湿润清凉的气息混着燕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我抿起嘴唇,眉头皱了又皱,然后重重叹出一口气。

    我对周憬说:“原来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死去,是这种感觉。”

    中午我带周憬去百货大楼对面的一家小店吃饭。周憬看着菜单陷入犹豫不决,我捉住她的手腕,对阿姨说要两份海鲜炒饭一碟橄榄菜一盘酱牛肉,多给我一个空碗,然后在周憬反应过来之前拉着她上楼。

    “为啥要两份一样的主食呀?”周憬没意识到她口音已经变的有点像北方人了,“点两份不一样的不就可以多尝尝了吗?”我对周憬笑,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走,先去洗手。”

    炒饭端上来我先摆好勺子让周憬尝,她狐疑地看我一眼,小白瓷勺子舀起半勺,我笑了,我说相信我,真的好吃的。她将信将疑地咬一口,大眼睛渐渐布满惊喜的笑意。

    “好吃吧?”我问,周憬边笑边点头,活像招财猫的小胖爪子。我拿空碗,把自己的盛出来小半碗放到周憬面前,以防她一会儿不够。饭粒儿沾了一粒在指甲上,我寻思着反正洗过手了,撤回手时在嘴角蹭了一下。

    这个小动作恰巧被周憬抓到了,她把自己吃得腮帮子鼓鼓,好像小松鼠,眼睛也像小松鼠,水灵灵的乌黑。她嘿嘿笑起来,柔顺的头发撩在白皙的耳后,随着她笑温柔地一起一伏。

    我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递过去一个眼神示意她快吃。收回目光时,自己也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其实我有两件事没有跟周憬说。

    一是邓老师曾经救过我的命。

    二是我曾经喜欢过的那个老师,其实不仅仅是喜欢。我们确确实实在一起过。就在刚刚,我们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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