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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卯时初,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下起来,没到半个时辰,房檐和青石板的地面,俱是苍茫的白。
这日正好是冬至,槊城地处北方,寒意尤为深重。寻常早起的商贩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营生,但这天似乎格外不同。也许是昨夜那把火烧得人心惶惶,也许是天太冷,路上没有行人,商贩们便也想在暖和的家中多赖那么一时半刻。
商炀脚边的火盆里炭已烧尽了,屋子里的暖意被浸进来的冷风替代。他最后看了眼桌面上的账本,然后站起身,去旁边的架子上取了一身狐裘裹上,拿着账本走出了房间。
崔谚还站在廊下,面朝满园的雪白。听见开门的动静,他转过身来,双眼底下挂着浓浓的淤黑,显然也是一宿未眠。他朝商炀作了一辑,道:“三皇子。”
商炀虚扶他一把,让他起身,继而将账本递还给他。
崔谚皱起眉头,没有接。
商炀道:“昨夜之事,责任在我,不该因此牵累旁者。”
“如何算是旁者?”钟瑶剖析道:“火是那位东夷使者所放,三皇子之所以去斗奴场,亦是首辅促成,此乃因果,并非牵累。三皇子不能只看到斗奴场的那把火,而无视这火烧的实则是人心。定贺北淮之罪,是当下最好的解决办法,宗亲乐见,甚至是陛下乐见的。这一局,非一人之功,三皇子此次抉择,是你今后立足之根本!”
商炀眸色暗了暗,他合下眼睑,随即睁开,映着深冬的雪色,明亮且透彻。
“那不是我的抉择,是你们希望我做下的抉择。”
“三皇子……”
“不瞒崔先生,自从四年前,我初至槊城,备受刁难,险些命丧马蹄之下。那日首辅和阿姊救下我,还让我跟随阿姊前往边关的军中建功立业。这么些年,我和首辅的来往并不多,但他对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明我之志,启我之思。我和先生结交,亦是首辅叮咛。否则,我恐怕迈不出第一步。”
“可正因如此……”
商炀摆了摆手,打断崔谚的话。少年轻轻叹了口气,道:“先生是智者,智者千虑,总擅长以时局揣摩人心。我私心里也明白,先生说的是对的。这本账册,宗亲想要,皇兄……或者也想要,包括首辅在内,他也欣见我有手段的自保。”他笑了笑:“我昨夜还在想,这本账册,指不准便是首辅交给先生的。”
崔谚闻言,脸色微变。他一早就了解商炀心思玲珑,是根好苗子,却也没想到,他能如此透彻,料到了这一步。
而今他才十八岁,假以时日,前景不可限量。
崔谚愈发觉得自己选对了明主。
商炀见他盯着自己看,仍是笑着说:“但那不是我想做的事。我想给百姓太平,想还天下一个河清海晏,可我不愿,用牺牲看重之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若我连身边之人都护不好,谈什么护天下人?此话或许在先生听来极为可笑,也会暗讽我的荒谬,但这的确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且不说首辅于我有恩,便是我知他志向,我也不能牺牲他,保全自己。所以,这账册,还请先生收回。”
崔谚低下头,看着那账本。片刻,他伸手接过,将账本揣进了怀里。
商炀作一辑,道:“抱歉,让先生失望了。”
崔谚也回了一礼,摇头道:“三皇子言之有差。谚没有失望,相反,谚从未如此坚信,辅佐三皇子,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崔先生……”
崔谚道:“今日上朝这一路,让我陪三皇子一程吧。无论此事结果如何,泥潭或地狱,我都与三皇子同行。”
商炀想了想,微笑着作了个手势:“崔先生,请。”
……
“这么说,你今天不去上朝了?”
时月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的用木梳理着自个儿的一头长发。贺北淮着一袭雪白的亵衣,靛青色的外衫搭在肩头,依靠着床头木栏,正在闲闲的翻看一本农书。
“嗯。若所料不差,从今日始,我离下狱只有一步之遥了。”
“……”
时月没好气的回头睨他:“啧,你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别人下狱哭唧唧,你要下狱了倒是心情特别好。我怀疑给你一阵儿风,你现在都能飘起来。”
贺北淮没有反驳她,照旧是那副愉悦得不行的神色。
时月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放下木梳,转头对着贺北淮道:“我昨晚瞧商炀这孩子的意思,他今儿个多半要把火烧斗奴场的事一肩扛下,若真如此,你不去宫里镇场子,就不怕宗亲世家把他生吞活剥了?”
“他可以有选择。”贺北淮云淡风轻的回了这一句。
时月听他这么一说,脸色便沉了下来。她起身走到床前,一把夺过贺北淮手里的书,道:“你是不是又给他出什么难题了?我就知道,你让他跟着我去斗奴场,原因定然没那么简单。”
贺北淮顿了顿,瞄着时月手里的书册,伸手要拿回,时月却没皮没脸的将书册揣进自己胸口,摆出一副你敢你就拿的无赖模样。
贺北淮轻轻叹了口气,心知时月的脾气,他若不说清楚,时月能和他闹上一整日。一念至此,贺北淮稍稍坐直身子,道:“他府上有个幕僚,名叫崔谚。”
“我知。先前我被自个儿毒晕时,听见你和商炀的对话了。”
“嗯。昨日你们没回来之前,我让人给他送了一本账册。”
时月的表情愈发的难看,略一思忖,便明了贺北淮打的什么算盘:“该不会那本账册就是斗奴场的?里面还涉及你,说不定商炀一发散思维,还涉及韩家。你要他做出选择,是出卖你和韩毓将军保全自己,还是牺牲自己保护他人?”
“嗯。”贺北淮又伸手:“书可以还我了吗?”
“你!”时月气不打一处来,愤愤把书拍回贺北淮手上,再看他那难得开怀的样子,时月顿时觉得她师兄真是病得不轻,“他有一副热血心肠也不全是坏事,你为何定要现在就逼他做出这种抉择?”
“你知道原因。”
时月哑然。
过了好一阵儿。
她才叹道:“罢了,被你挑中当传人,是他不幸。若今日他真是交出了账本,你只怕会下狱,届时燕帝要迎我入宫的话,我便去了?”
贺北淮:“……”
贺北淮幽幽看一眼时月:“你试一试?”
时月嘿嘿一笑:“哎呀,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你别当真。事已至此,我还是先把那对母子安排个别的妥当住处,免得受你连累。上午若无旁事,我带着他二人出去找找院子吧。”
“万事小心。”
时月点点头。转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忽又折返回来,猝不及防的在贺北淮脸颊上亲了一口。贺北淮手一抖,书就掉在了锦被上。
时月憋笑道:“你也要小心点。被人抓进牢子里的时候,可别太难看了。”
贺北淮抿了抿唇,没有答话,唯独耳朵尖上浮出了一抹淡淡的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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