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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阅读 > 首辅不可以 > 第七十三章 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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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犹记旧年首辅在淮山开棋局,败四国无数圣手,时月姑娘可知,与首辅对弈的最后一人,是谁?”

    “左相如此问了,那十有八九,便是左相。”

    依山而建的松涛阁,统共有七层。时月与李温坐在顶层之上,一扇木门敞开,平望出去,便是偌大的王城。

    芸芸众生在脚下,只见其影,不闻其声。

    阁楼里萦绕着淡淡的竹叶香,沁人心脾,使人静心凝神。

    棋盘上的黑白子将将开始造势,李温手指落下白棋,笑道:“老朽应当赞一句,东夷羌部的女君,当真非是池中物。东夷九部,早先各自为政,东夷乱成一锅粥。先帝征战之时,老朽还曾谏言,无须对东夷出兵,以东夷现状,不出三年,必将自灭。可没想到,东夷竟出了女君这等人物。”

    时月也落下一子,堵了白子去路。

    李温了解东夷的内情,时月也不感到稀奇。毕竟,贺北淮都说了,李温是当世少有的大智慧之人。

    “既接了权柄,免不了要为东夷的百姓想一想。九部互相残杀,苦的只是无辜百姓。”

    李温颔首。

    少顷,他忽然道:“那女君为何没有结束九部共治的局面?七王之乱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而今东夷还剩四王君,羌部女君更是身陷北燕,难道,女君不怕东夷生乱。”

    时月听出了李温的画外音,抬头望向对面执棋的老者。

    “是不能?还是不忍?”

    时月抿了抿唇,眉间微蹙,苦笑了一下:“恐怕世事少有能瞒过左相的。我确然不忍。那几位叔叔,与我父亲情同手足,也处处包容于我,我无法做出让他们伤心之事。”

    李温谓叹:“世间人情债,于你我总是负累,却也叫人心生留恋啊。”

    不知怎地,时月生生就听出那语调中充斥着萧索不舍的意味,仿佛李温亲手泡来招待时月的一壶茶,入口涩苦,入肠却又觉得那苦别有风味,让人放不下茶盏。

    时月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觉言语无力,只听李温道:“想来,女君必是和老朽一样明白,这世间,为何只有一个贺北淮了。”

    时月看着李温。

    李温接着道:“我们做不到的事,便只能寄希望于他了。”

    时月闭了闭眼:“这么说,左相引荐贺北淮入北燕之时,便已想好结果了。”

    李温不答。

    时月陡然逼视于他,目光里有熊熊怒意,却难以发作。

    “贺北淮……也是人,他也会痛。”

    李温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娄中,眼神有一瞬的浑浊,望向了那开阔的王都之城,望向了那芸芸众生。

    “乱世里,谁人不苦。若有余地,谁不想有个善终?”

    时月:“……”

    “下细思量,古往今来,能功德圆满寿终正寝之人,当真是少之又少。”李温缓缓把视线落回时月身上:“老朽早已明白终处不远矣,只可惜,尚未修成圣人心,免不了生出一份私欲来。我知女君重情重诺,今日报恩之言,可否作数?”

    时月双拳紧握,她敛低眼眸,试着克制内心的汹涌。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叹息道:“我知左相要说什么。”

    李温笑了。

    “我那孙儿,单名一个誉字,天资聪颖,若非生于李家,他本该如龙凤遨游天地。这几年,我夜难安寝,对他总是心生愧疚,若女君不弃,便收了这孩子为徒吧。”

    ……

    三月初五,相府上,举行了一场庄重的拜师礼。

    柳予安在校事卫听到消息,急匆匆赶往相府之际,时月已经端着李誉的敬师茶,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彼时柳大人扒拉着门框,想阻止她又没来得及,差点当场在相府厥过去。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无论柳大人愿不愿意,都只好留下当了个见证人。

    等到拜师礼成,李温留柳予安吃饭,柳予安推辞了好一通,李温才不再强留。离府之际,时月去送柳予安,柳予安哭丧着一张脸,一路上叹了无数口气。

    “你怎么就稀里糊涂成了那孩子的师父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时月抄着手,一脸淡然:“也不是稀里糊涂吧,我看那孩子机灵,尤其是他说话,锋芒毕露,我很喜欢,就收了他当徒弟了。”

    “他说什么话了,就让你觉得喜欢。”

    “他说我们鬼谷的人是搅屎棍。”

    柳予安:“……”

    柳予安:“???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时月一本正经地分析:“这话很占理啊。你看除了我跟贺北淮,我那几个同门,都不想这天下太平。太平了,处处有光,暗处的鬼可往哪儿藏。这么一想,不就是搅屎棍吗?”

    “……”

    柳予安扶着额头,无言以对。

    片刻,他才问时月:“你认真讲,你收这孩子为徒,是不是想帮李家?你也清楚,宗亲唯李家马首是瞻,你本是明秀的人,如今和李家扯上关系,你让明秀……”

    柳予安话音一顿,蓦地想到了什么。

    时月懒懒地看向他:“你也想到了?”

    柳予安缓缓回过神来:“原来,他们计在此处。”

    “是啊。”时月望了望天,边走边说:“我一开始也琢磨贺北淮一走,他们左右也该对我下手了。可杀招一次不成,尚算失手。数次不成,那就是不智。不智之事,四司倒也不至于天天干。我就是没料到,这些王八羔子竟是换了路子。”

    “他们将你牵扯进宗亲和明秀的争斗,是知你心软,想让你与明秀产生分歧,进而站在对立面上。”

    “啧,真是太小瞧我想当贺北淮他亲儿子的亲娘亲这种决心了。”

    柳予安:“……”

    这是可以说出来的吗?

    柳大人都替时月臊得脸红。

    但时月自己却丝毫不臊,还在继续道:“这多半只是第一局,若我没猜错,后面还会有别的事。”

    话至此处,时月才稍稍敛了些玩笑之意,不轻不重地叹了一息,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

    “梅雨季前,贺北淮能回来吗?”

    “若是他回来了,槊城是不是要起腥风血雨了?”

    柳予安不想回答,可齿间还是落出一个字。

    “是。”

    这日过后,时月就成了相府的常住客。

    一来是因李誉正在读书的年纪,李温一直想给孙子请个名师,恰好有了救下时月这个契机,便顺水推舟。二来,亦是为了让时月不再受马奈的叨扰……

    有那么四五天,马奈是天天往相府跑,整日在李温耳朵边念叨,时月不是好人,是贺北淮的眼线,让李温把时月交给他处置。李温不搭理,马奈气急之下,差点就想说出李温老眼昏花误信贼人这种话了,后来还是被李温黑着脸训斥了几句,马奈才肯消停。

    没了杂事纷扰,时月便只管教孩子,只是,她教孩子的方法属实让李誉他爹有点害怕……

    譬如某天,李誉他爹就眼睁睁看着时月拎着孩子起飞,落脚于那七层楼高的松涛阁屋顶,屁股一拍,坐在瓦片上。单就这么坐着,李誉他爹还不至于魂飞魄散,关键是,时月还拿出了一壶酒,要教李誉喝酒……

    须知李家家风严谨,李誉长到十六岁,没碰过酒赌色,时月一来,就要破了他的戒。李誉他爹不敢说,但就怕李誉喝多摔下来,李家就此绝后。

    于是,李誉他爹当即焦眉烂额地喊人,要把儿子薅下来。李温闻讯赶来,李誉他爹就恭恭敬敬地道:“父亲,您请的这位师者,颇是自由随性,不拘一格。只是,她带誉儿坐在那房顶上喝酒,儿子实在忧心忡忡,怕誉儿失足掉下来,酿成祸事。”

    李温扫了眼楼顶,摆手:“不急,不急。我既将誉儿交给她,便是有把握。”

    “可是父亲,誉儿他从未饮过酒……”

    李誉他爹话一说完,就听见自家崽子振臂高呼:“好酒!”

    一老一中年:“……”

    李誉他爹仰头望去,就见十六岁的少年手里拿着个酒壶,两颊薄红,脚下踉跄,正站在那瓦片上,一步一摇晃。

    李誉他爹捂住了心口:“父亲,誉儿怕是喝醉了。”

    李温:“不急,不急……”

    楼顶上的李誉:“师父,您看这王城,走的是人,还是魑魅魍魉啊?我怎么看不清呢?”

    时月也半躺在屋顶上饮一壶酒:“万般皆由心,福祸由心造。你看的是光,那光底下有影的便是人。你看的是墨,那就万人皆黑你独白。”

    “我独白……”李誉又晃了两步,已经走到了屋顶边缘。眼看时月毫无要起身搀扶李誉的架势,底下的李誉他爹已经快要晕过去了。

    “我独白!”李誉又重复了一遍:“多谢师父教诲!我以我身藏日月,阴阳已开,天地自来!”

    少年人词中带狂,却是豪情万丈。

    时月和底下的李温都是摇头失笑。就在这时,少年人“啊”的一声叫,从楼顶边缘掉了下来。

    李誉他爹也是一声叫,跟着捂住了眼睛。

    片刻后,他却没听见旁人的惊呼。再从指缝一看,时月拎着已经昏睡过去的李誉,稳稳落脚在平地上。下人们急忙去扶自家的少爷,时月随性的把人一扔,拎着酒壶喝着酒,淡淡朝李温点了点头,便也走了。

    李誉他爹惊魂未定:“父亲,您……您请的,是个奇人啊。”

    李温胸有成竹:“我说了,不急,不急。你啊,就是不够持重老成。”

    话罢,李温也沿原路返回。李誉他爹在后面行了个礼:“儿子一定谨记父亲的教训。”

    诚然,话是这么说,可此后日日,李誉他爹依然是每天都在胆战心惊,每天都难以持重老成。他总是生不如死地听见下人来禀报。

    “老爷,少爷和师者去外城的茶肆听说书,师者嫌说书人完全不理解‘金水之盟’的意义,还忽悠穷苦百姓,把桌子给人家掀了,现在师者正带着少爷被一群打手追。”

    李誉他爹:“……”

    又一天,下人说:“老爷,师者带着少爷去长鹤码头搬盐袋,盐袋太重,少爷搬不起,砸伤自个儿脚了。”

    李誉他爹:“……”

    再一天,下人说:“老爷,少爷和师者去山里打虎了。”

    彼时,李誉他爹还在作一幅山水画,不经意地应了声,而后猛地就被吓得笔都掉在山间松柏上。

    “什么?去哪了?”

    “山里打虎。”

    “打什么?”

    “打虎。”

    “什么虎?”

    “打虎……”

    下人一连回了三遍类似的话,李誉他爹才不得不接受事实,赶紧揪出一群身强体壮的下人,去接应儿子。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总之,时月在相府呆了三月有余,李誉他爹就生不如死了三月有余。尤其入了夏后,时月琢磨带一个娃也是带,带两个娃也是带,索性她便总捎着李誉和商炀两人,去外城劫富济贫,帮助穷苦百姓。

    劫的是槊城的官和富商,偶尔也有一两个来槊城述职的官和做生意的富商。只要惹了祸事,时月懒得出面,商炀不方便出面,她便总推李誉出面。

    有那么大半月的光景,李誉他爹的书房里,总是不乏人哭诉被相府小公子打劫的经历。

    李誉他爹实在忧虑不已,找了李温好几次,起先言词中还满是对时月的尊重,后来委实忍不了,便说了句怕时月把李誉带偏了。

    这已是他能说出的最重的话,毕竟,李家底蕴悠长,个个重礼节,重纲常。可哪怕他都如此说了,李温还是那句——

    把李誉交给时月,已是他能为李誉做的最好打算了。

    李誉他爹没有继承到李相的大智慧,自是不明这话的含义,只能接着去给儿子和时月收拾烂摊子。

    原本他以为儿子也不会喜欢如此恣意放纵的时月,岂料,某晚他与李誉促膝长谈,李誉的一番话,却让他记忆深刻。

    那时,李誉如是说:“师父为人确然恣意,这红尘万事仿佛她都能超然其外,不守规则,不遵定律。可这红尘万事,又都落于她眼中。她眼见是百姓之苦,社稷之苦,山河之苦。若有朝一日,我有如此眼界,便能扫平妖氛,还河清海晏于世人。”

    少年的赤子之心总是有一腔热血包裹。

    李誉他爹看着这孩子眼中的光,再未说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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