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乐阅读]
https://www.leduxs.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贺北淮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坐在圈椅内。他一只手撑着头,正闭眼小憩。另一只手就摊在扶手上,由一名御医给他诊脉。
柳予安惴惴不安地侯着。一个御医看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和身后的四个御医面面相觑,又换了下一人。
等到五个御医齐整整的给贺北淮看了一圈,全部站在了书案边上,没一人敢率先开口。
柳予安直觉不妙,压着嗓子问:“如何了?怎么都不说话?”
“柳公,这首辅的伤……”
年纪最大的一名御医说了个开头,又怯生生地瞥了瞥贺北淮,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搜肠刮肚地斟酌着说辞。
柳予安皱眉道:“诸位直言即可。”
御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年长这人眼见贺北淮像是真的睡着了,放矮了声线道:“旧患未愈,又添新伤,十分凶险。”
柳予安一时失神,看了看贺北淮。贺北淮除却脸色比平日苍白些,好似也没什么不同。可偏生柳予安晓得,就这一点不同之处,已是贺北淮的破绽。
不到绝境的贺北淮,不会露出任何破绽……
柳予安手指有些颤抖,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绪。
须臾。
他道:“如何凶险?”
那御医的声音又低了几分:“五脏有损,此次心脉处的损伤最为严重。并且……”
“并且什么?”
御医吞了口口水,说:“首辅气郁不舒,郁而化火,火性上延,而忧动心神,神不得安则不寐,只怕首辅是许多年都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食与眠皆为气血之本,常年如此,早已累及五脏。”
柳予安忽而想起,那年从岐山回来,贺北淮坐在他的院子里,雕一个木雕。彼时的柳予安还不知晓,那木雕,原是刻的南涔。
他以为贺北淮是去讨一碗蜂蜜水喝,他煮了蜂蜜,加了红糖,还放了贺北淮喜欢的红枣枸杞,可那蜂蜜水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他一口都没饮。
到得那木雕刻好,贺北淮看了那木雕很久,他突然对柳予安说……
他说,他想死。
然后,他便笑了。笑得好像每一个云淡风轻难能可贵的懒散日子里他说的一句打趣言语而已,但柳予安知晓,那是贺北淮最真实的想法。
这么多年来,从未改变过的想法……
柳予安收回遥远的思绪,阖下了眼睑,听那御医还在说贺北淮的伤情。
“若是好生静养,应是能拖个三五年……但此事也未有定数,兴许……兴许是我们学医不精……”
御医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消没在一个不敢确定的答案里。柳予安沉默一阵儿,点了点头:“你们退下吧。今日之事……”
“柳公放心,我等忠于首辅,绝不敢透露此间事。”
“好。”
得了柳予安的应允,御医们快步离开了书房。待得最末尾一人关上了书房的门,柳予安便听圈椅上的人打了个呵欠,笑道:“哎……若是时月在这,她可能该掀桌子道,你们治不好他,全给他陪葬!”
柳予安:“……”
柳予安转过身来,与贺北淮对视。
“什么时候了,你竟还有心思玩笑。”
“求仁得仁,如何不能玩笑?”贺北淮整理着衣袖,掩嘴咳嗽了两声,旋即坐直了身体。
事实上,从贺北淮回府,柳予安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叫御医等在府上,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他心里很清楚,这世间最擅医术的,贺北淮就是其中之一。他若是救不了自己,御医们只会束手无策。
柳予安脸色沉重,走近桌案边道:“你可曾想过,时月知情后,她会作何反应?你在赴战前,我不信你没有做万全的准备。”
时月还在,牵着贺北淮不让他坠入深渊的那根线就还在,他不会轻易放任自己深藏的想法。
哪怕从南境回来过后,他的病情确实又加重了不少。
贺北淮似乎有些疲乏,揉着太阳穴道:“带了一颗药,花了七八年时间练出来的,保命用。”
“那药呢?”
贺北淮看着着急的柳予安。
柳予安默然片刻,满脸惨白:“时月吃了?”
“嗯。她那一掌,正中心脉,不给她吃,恐怕今后只能坐在轮椅上了。”
“……”
柳予安半晌没能说得出话来。他虽没有亲眼所见昨夜的情形,却从贺北淮和时月两人的境况里也能猜个七八分。
站在理智的角度上,那颗药自然是该用来救贺北淮的命,可在情感上……
贺北淮怎么舍得让时月坐一辈子的轮椅?
从“南涔”出现在杨树林里,从贺北淮明白昨夜的局无法善终后,关于那颗药,他就做出了决定。
这根本就不是选择题。
柳予安敛低眼皮道:“还能再练一颗药吗?”
贺北淮摇摇头,书房里的气氛便愈发地沉闷起来。
少顷。
贺北淮主动岔开了话题:“马奈入狱了吗?”
“嗯……”
柳予安仍是拧着眉心,但他清楚此时纠结无益,只能后续再想其他办法。他收敛心神,和贺北淮交换起昨夜的讯息。
“公主还在凤阳阁。我观公主情绪不佳,只怕是陛下与她心生嫌隙,让她大受打击。为免让公主再卷入风波,我想,尽快护送公主去琅琊。”
“也好,趁天气没有冷下来,这几日便出发吧。”
柳予安颔首,又问:“三皇子已去南境了?”
“嗯。”贺北淮也没责怪商炀,平静道:“李誉与他同行。”
“李誉?”柳予安不禁讶异:“他昨夜也出现在萧山?”
“应是时月安排的。”贺北淮沉思一阵儿,评价了四字:“此子可期。”
“能得你如此一句,左相在九泉之下也当瞑目了。”
说到此处,柳予安深深叹了口气。
这一路走来,牺牲的人太多了。当年岐山的南涔,北燕的三千先锋军,西梁的二十万主力军,还有后来修泰安河,修驰道死的无数百姓,以命相谏的贺北淮的学生,以及……李家满门。
时常连柳予安都不知晓,这条漆黑的前路何处才是尽头,还有多少牺牲,在前方等着他。他也不知晓,下一个被牺牲的,会不会是他们柳家……
可路已铺成,走在最前面的人身上背着数不清的人命堆积的大山,拖着这万钧之重的世道,在踽踽独行,他岂敢说退?
没有人有资格后退。
柳予安定了定神,正色道:“昨夜,可抓到未现世的四司了?是你所想的那个人吗?”
“是。”
贺北淮只是作答。许是太累,他又撑住头,狭长的眼敛得极低,像是又要睡过去。他嘴里懒得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好在柳予安知他甚深。
南越的太后是潜藏的青龙司,这个猜测贺北淮曾在言语里透露过。当年苏信警示鬼谷有四司一脉的存在,贺北淮就一直在寻找四司的踪迹。但前面数年,也只是清理了七宿。后来得知东夷的羌部出了个女君,用铁血手腕整合了乱成一锅粥的东夷九部。那会儿,贺北淮只是估算,四司应当是主四方,立于四国之内。这东夷的四司,要么是促成了东夷之乱的人,要么,就是这位名震一方的女君。
贺北淮去东夷劝降,是想捉住这只鬼,没成想,重遇了时月。与此同时,他也确定了四司镇四方的可能性。
及至出使南越,南越的皇室动作频频,贺北淮料想南越的四司理当位高权重。南越的公主一死,这人选只剩一人……
柳予安奇怪道:“既然南越的太后是四司之一,时月被四司绑去时,又为何会有四人在暗中动作?”
“死去的一人,是青龙司之徒。还有一个未现身的……”贺北淮顿了顿,然后摇头失笑。
柳予安不解道:“你笑什么?”
贺北淮懒懒道:“李誉昨夜出现在萧山,带的是东夷的燕云骑。”
“什么?”柳予安再次惊了一下。
他知道昨晚形势复杂,先是沈映,后是南越太后,时月发了疯,现在还加个李誉带着东夷的燕云骑,当真是局中局,计中计,谁算计谁,柳予安一时半会儿都有些糊涂了。
柳予安麻木着一张脸想了想,忽而想通了关键。
“莫非,李誉是和时月一道被擒的?”
“应是如此。”
当初的沈映也许并未在意过时月身边的少年,是以威胁贺北淮时压根儿没有提起。贺北淮笑,就是在笑时月千方百计瞒住他的算计,可人算不如天算,她大抵还没嘱咐完李誉万不可带着燕云骑出现在贺北淮面前,就已分裂出南涔的人格……
贺北淮一双眸子暗了暗,道:“你猜,时月和李誉,为何会同时被沈映擒住?”
柳予安皱了眉头:“你的意思是,那时的时月,可能清醒了?”
否则,她没道理去找李誉。
而她去找李誉,定是有要事,且此事不能让贺北淮和柳予安知晓。可谁都想不到,半路杀出个沈映,这两人被沈映捞了个一送一……
“她与没有现身的四司打了照面?”
“多半是了。兴许,还找出了什么蛛丝马迹,想一个人解决四司这堆棘手的麻烦。”
“那依时月眼下的境况,岂非很危险?”柳予安焦虑不安道:“医治的法子,你可有眉了?”
贺北淮还是摇头。
约莫是怕柳予安过于忧心,他又补充道:“无妨,我在一日,便能护她一日。她若是恢复了,一个人瞒着我去对付四司,反倒让我不安。总归麻烦事一件也得解决,数件也得解决,都无差别。”
“可你……”柳予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莫说御医给贺北淮诊断命数还有三五年,就算他的命数只剩三五天,有些事,该做还得做。
这时局,便是如此残酷。
柳予安静默一晌,道:“那南境的战事……”
话刚起了头,书房外,突然响起急促又慌乱的脚步。柳予安乍然转身凝视着紧闭的门,听见一个尖细的男音慌张得像要哭出来。
“首辅,首辅!奴才求见首辅!奴才求见首辅……”
“砰砰砰”的磕头声连续隔着门传来,老曾的话音也随之响起。
“公公,我家主人身体不适,今日只怕无法主事,还请公公回去吧,莫要为难老奴。”
“你走开!”太监尖声喝叫起来,末了,又高喊:“首辅,宫里出事了,陛下请您无论如何也要跟奴才走一趟!”
贺北淮睁开眼睑,柳予安回头与他对视一遭。他当即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你伤势沉重,不宜让有心人发现,今日的事,还是我去处理吧。”
柳予安说着就要走,贺北淮站起身,理了理一身白的衣裳。他一边绕过了桌案,一边道:“同路吧。”
“明秀……”
劝阻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贺北淮已然推开门。柳予安百般无奈,也只能跟了上去。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