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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月独自出了几趟门,没人知晓她去做什么。热闹了好些日子的柳宅里,便只剩下时魄一人。
时魄左右没事,烧了火,熬了蜂糖,慢悠悠地做着东夷的糖豆。
到了二月底,春暖花开的时节,时魄择了个好天气,拉着时月和贺北淮去钓鱼。那是一条傍着萧山脚下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鱼群在水里畅游。三个人并排坐在岸边的一株柳树下,柳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燕子停在树梢头,叽叽喳喳地叫。
三人头上都戴着遮阳的斗笠,唯一的一张躺椅被时魄占了,时月和贺北淮就一左一右地坐在一张小巧的木凳子上。
不过一个上午的光景,三人就钓了八九条鱼。至了午时,时月先就地生了火,随后去了下游的溪边杀鱼,打算烤几条鱼来果腹。
两个男人看着时月一边哼着婉转的东夷小调,一边手起菜刀落,杀鱼杀得那叫一个血腥利索,都默默吞了口口水,齐齐把视线挪了回来。
良久。
时魄望着水中游鱼道:“北燕和南越的这一战,应是最后一战了吧。”
他是东夷九部的王君之一,虽然传位给时月后,已有多年不问世事,但对于天下大势,他仍看得分明。
南阳失陷,韩家军已截断了南越运往南阳的粮草和援军,却迟迟不见攻城的行动,必然是在等待时机。而这个时机,一定是比眼下收复南阳更重要。
贺北淮也没有隐瞒,淡淡应了声:“三月内,取拓东,降南越。”
时魄默了默,扭头看着贺北淮。好一会儿,他摇头轻笑:“换一个人来说这话,那就是年轻无知。不过你来说,是有几分能让人信服。荀易这个人贩子,最大的成就可能就是收了你和我家阿月,两个徒弟。”
时魄又凝视着远处巍峨的山巅:“明日,我要启程回东夷了。”
“时月知晓吗?”
“明早再说吧。我留在这槊城,平白让她担忧,还是回月凝湾去,她也能放手去做她的事。”时魄顿了顿,道:“阿月离开东夷前,你知晓她是怎么说服她那四个叔叔的吗?”
贺北淮:“……”
贺北淮又想起了那天雾蒙蒙的江上,时月说自己揣他崽了……
那会儿他和时月没有肌肤之亲,那句话只能让贺北淮感慨自己早几年的教育方式肯定出了问题,才能让时月这般的厚颜无耻。可现下时魄重提旧事……
贺北淮立刻算了下时间……
他们在重华宫里那一日……距今不过两月。
贺北淮抿了抿唇,脸色有一分白,刚想说点什么,时魄就叹了口气,先他一步道:“原来你也晓得,阿月跟她四个叔叔插科打诨,说是有了你的孩子。这丫头,哎……”时魄哭笑不得,默了阵儿,又说:“我来北燕前,想过这事,要是阿月真有了孩子,我就去父留子。”
贺北淮:“?”
“还好。你这小子还算有点分寸。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我家阿月那么优秀,怎么就把你给看上了。”
贺北淮:“……”难道他不优秀?
时魄碎碎念:“可她喜欢,我也没办法。这么多年,我欠阿月良多,从来没有尽到过当父亲的责任。在她感情一事上,我也不想插嘴太多,平白惹她不开心。你小子,今日该知晓我为何重提这一茬吧?”
贺北淮:“……”
他属实不想知晓。
时魄道:“如今东夷已经归顺北燕,假使南越也降了,这天下就算平定了。你们该做的事,理当做完了吧?当初阿月让我去月凝湾隐居,说那是个好地方,像……像什么云笙谷。我在月凝湾里盖好了两处房子,一处我住,一处就给你们住。等这三月过去,你们就回月凝湾来。那地方偏僻,没人能找到你们。至于你这北燕的首辅,不当也罢,太遭人恨。等天下一统,你迟早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些道理,该不用我来说……”
时魄慢慢悠悠地讲着这些话,贺北淮就静静地听着。
不知从哪处飘来了落花,殷红得像血一般的花瓣,七零八落的浮在溪水上,惊扰了快要上钩的鱼群。
那是……
胭脂海棠。
春季里总会开在以血浇灌的土地上的胭脂海棠。
这处小溪,连接的大抵就是泰安河。
贺北淮闭了闭眼,耳畔的声音尚未止歇。
“我也不是财迷,但我仔细算过了,你和阿月将来成婚,要真是请厨子,那是一笔不小的银子。你说说你,买菜做饭不行,种地养鸡不行,又没一门手艺活儿,以后你如何养活自己和我家阿月啊?总不能又像你十几岁带着我家阿月走江湖时那样,让她去表演胸口碎大石吧?对了,这胸口碎大石的帐,你来了月凝湾我们再慢慢算!还有啊,要是你们有了孩子,我也能……”
“抱歉。”
贺北淮低声道出的两个字,打断了时魄的絮絮叨叨。时魄怔了怔,忽而就皱紧了眉头。他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没有摸到菜刀,才想起菜刀被时月拿去杀鱼了。但刀不在手,人还是拿端出了从前当王君的威压,厉声质问贺北淮:“此话何意?”
许久。
久到时魄都以为贺北淮不会回答的时候,贺北淮说:“抱歉。这月凝湾,我去不了了。”
……
二月十七。
时魄一早才告诉时月,他要启程回东夷了。时月一听这个消息,立刻哭得像二十几岁的孩子,一脑袋扎进在时魄的怀里,不停的嘤嘤呜呜,从早上哭到了中午。
时魄嘱咐她要保护好自己,她就叮嘱时魄要注意身体。
时魄让她做完了该做的事就回东夷,她就让时魄平日里少干活,多享清福。
原本时魄计划一早出发,结果就因父女俩之间没完没了的告别,硬生生拖到了午时。左右没法按时走,时魄索性提出,想见见时月和贺北淮收的传人。
李誉去向不明,自然是来不及见时魄,时月只好去把商炀拎过来。就在柳家的陶然斋里,众人一起吃了顿送行宴。
席间,时魄不断地审视着商炀,又与商炀交谈了好一会儿。商炀本身就是个温和待人的性子,加之他的自谦和眼界都让时魄非常欣赏,不出须臾,时魄就开怀大笑起来,对时月夸道:“此子必成大器!”
说罢,他又白了一眼贺北淮,“能收到他当你的徒弟,也是你少有的福气了。”
一桌子人:“……”
时月扒拉了一下旁边贺北淮的袖子,看了眼继续和商炀聊天的自己亲爹,小声问贺北淮:“你昨个儿和我爹动手了?”
贺北淮:“我怎么敢。”
“那我爹这反应……”
贺北淮微笑着看时月:“许是嫌我年纪大,觉着三皇子更年少有为吧。”
时月默了默,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醋吃得真是没道理,我爹好歹也是当过王君的人,怎么可能这般没有眼力见儿。再说了,我和商炀的辈份、岁数都摆在这儿呢,我爹就是瞎了,他也不会想着撮合我跟商炀不是?”
时月颇有自信地说完,刚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就听她爹对商炀说:“以后不忙了,来月凝湾小住几日,我修了两处宅子,一处留给你住。”
时月:“……”
时月噗的一下,把嘴里的茶险些喷出来。
贺北淮:“你看,有没有道理?”
时月心想,她爹莫不是当真老眼昏花了。
用过午膳,一行人把时魄送到城门口,时月又开始哭,和她爹泪眼相望的告别。时魄与柳予安、韩韫都叙了话,唯独对着贺北淮无话可说,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贺北淮。末了,他又走到商炀跟前,拉住商炀的手,语重心长道:“孩子,请你无论如何,一定护好我家阿月。”
商炀愣了愣,虽然感觉时魄对他说这话有点怪怪的,却还是应了下来。时月生怕她爹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言语,赶紧让她爹上了马车。站在后面的柳予安眼见这一幕,像是明白了什么,转头睇着贺北淮,不由得叹了口气:“你……哎……”
后续的话,却是怎么也出不了口。
马车渐行渐远,融进了远方的春色里,时月杵在原地,站了很久,及至春日和煦的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韩韫、柳予安、商炀先后离去,只剩下贺北淮陪着她。
这一站,就站到了日暮。
太阳落山之际,贺北淮说:“现在还有机会,能追上你的父亲,随他回东夷。”
时月眨了眨眼睛,抬起袖子擦擦脸,而后牵起贺北淮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若要回去,也是同你一起。等这场仗打完了,再说罢。”
贺北淮的眸子里倒映着那双带着浅浅笑意的碧瞳,他点点头,说了好。
时魄一走,众人便各自忙碌了起来。商炀暂时放下了长乐之死的芥蒂,日日都会与韩韫一道来找贺北淮议事。三人关在书房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下朝回来便关上门,到得满天星月才会散去。柳予安也忙于柳家盐商的事,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整个柳宅里,时月倒成了最闲的一人。
二月二十五,贺北淮召京畿七大营的统领蒋珩密谈一日,蒋珩离开后,贺北淮前往南境的时间便定了,三月初一启程。
临出发前,贺北淮便不再见客,韩韫和柳予安也没来找他,他日日独自关在屋里,到了二月二十八的夜里,他才比平日早一些出了书房。
那会儿已是戌时。
贺北淮一开门便看见时月睡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边上的石桌放了个香炉,里面焚着香薰袅袅。他不知时月睡着没有,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刚走到躺椅的后头,就听时月开了口:“我想起来有好一段日子,你都没闹着要喝蜂蜜水了。刚来北燕时,你为了坑予安的蜂蜜,简直是不择手段。”
贺北淮脚步顿了顿,继而落坐在石桌旁。回廊上的灯笼明晃晃的,院子里古木的枝叶映出薄薄的暗影,罩在他身上。
好一会儿,他说:“睡了两月,口腹之欲就淡了。”
时月睁开眼,从躺椅上坐起来。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一打开,里面全是亮晶晶的蜂蜜糖豆。时月把糖豆放在桌面上,一手撑着下巴,看着她师兄:“我爹这人,就是嘴硬心软,他看似不喜欢你……”
“实际上也挺不喜欢我,不是吗?”
贺北淮打岔一句,时月哭笑不得。她用眼神瞄了瞄糖豆,说:“他若真不喜欢你,就不会留这一包蜂蜜糖豆了。”
贺北淮看了看色泽晶莹的糖豆,没有动。
时月又问:“不想吃吗?”
贺北淮不语。
“尝尝嘛。”
时月拿起一粒糖豆,喂进贺北淮的嘴里,看他喉结动了动,才笑嘻嘻地问:“甜吗?”
“甜。”
“哦……”她的尾音拖得极长,旋即平静道:“我也尝过了,我不喜欢吃甜的,是以我爹其实没有做过糖豆。”
贺北淮的脸色微微一变。
时月道:“这蜂糖,其实已经熬得发苦了。这糖豆是苦的。”
院子里,静了一瞬。
时月的眼神无波无澜地黏在贺北淮身上,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不回答,她便极轻极轻地叹了一息,接着道:“是去南境时吗?我问过韩韫,她说你去南境时,有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撞死在你的马车上。那马车你都没换,就这么驶去了南越。她还说,你以前出征时,喜爱焚一种名为迦南的香,所以,每每知晓你要去,她都会提前备好。可那件事之后,再也不见你焚香。我听时便有些怀疑。”时月指着香炉里升腾起的袅袅青烟:“这迦南香,你还能闻出味道吗?”
“时月……”贺北淮的语气里充斥着无可奈何,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她明知他不想在她面前揭开这些残忍的事实,却还是偏执地再问了一次。
“贺北淮,你现在能闻到的,是什么味道?”
许久。
贺北淮到底是败下阵来,矮声说:“血腥味。”
时月眉心微动。
“也不是不喜甜食了,只是尝不出味道罢了。如今能闻到的,能入口的,都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是病吗?”
“大抵是吧。”
“试着医过吗?你看了那么多医书,就没有一本里有解决的办法?”
“医者能医人,无法自医。”
时月听了这话,沉默了半晌。她又从袖口里拿出一个木雕。那是她的雕像。她先前分裂出十六岁的人格,从房顶掉进了贺北淮的寝居,在床板底下的机关里发现的。
木雕的衣着正是十七岁那年贺北淮困她于三悟阵,两人离别之际,时月所穿的一身劲装。她把木雕也放在桌面上,声调平静得仿佛即将掀起狂风骤雨的海面。
“所以,你的心病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我也救不了你了,是吗?”
“时月……”
“所以,你不想活了。这次你去南境,我还能等得到你回来吗?”
贺北淮眉心轻拧,却未启齿,只是垂低了眼睑。
“我跟你说过的吧,我从东夷出来,便打定了主意,待这天下靖平,我是要拖你回家去成亲生子的,我才不管你愿不愿意。”
“时月,听话。”贺北淮冲她弯了弯眉眼,略显迟疑地抬起手,轻轻落在时月的头发上。他像在顺毛似的,轻抚着时月的头:“我出发后,你可以选择回东夷。”
蓦地。
她捉住他的手。
“我若不呢?你想死,我若非不同意呢。”指节用力到发白,时月的手指有些轻颤,她站起来,靠近一步,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我在这人世,我就要强留你在这人世。我不死,你也不能死。你医不好你自己,我来医。”
时月用另一只手拿起糖豆,先喂进自己嘴里,而后再近一步,低头吻住了贺北淮的唇。
这个吻夹杂着藏于平静之下的惊涛骇浪,深刻到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灵魂里。她从未有过的偏激和执念,在这无数年里,都只会出现在这一人身上。
佛家常言的八苦,在时月看来,生不苦,死不苦,老不苦,病不苦,可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最苦……
她汲汲营营,也不过是想拼尽全力,赌一个和贺北淮的白头到老。
可贺北淮……
早已无声无息地放弃。
他怎敢先放弃?
时月发狠的加深这个吻,唇舌纠缠不清,仿佛是一场胶着的攻与守。贺北淮想推开她,时月却不允,紧紧地抱住贺北淮的肩背。两人的力道势均力敌,时月跨坐在贺北淮的腿上,一步又一步,击溃他的防线,点燃他的欲望。
“你尝不出苦和甜,那对我呢?你也不想要了吗?”
“时月……”
“贺北淮,你要我,好不好?”
她咬着他的耳垂,喊着他的名字,呵出的气息宛如一把火,烧得贺北淮喉咙发干。他阖了阖眼皮,再睁开时,沉黑不见底。他抱起身上的人,数步便入了书房。房门关上,书桌上的文书砚台被扫落一地,衣衫也退落在其中。
情动之时,所有的意识都被激烈的爱欲占据,时月肆意的在贺北淮的脖颈上,肩膀上,咬出一个又一个的牙印,有些深得几近见了血。她哑着嗓子对他说:“我没死,你都不许有想死的念头,听到没有。”
“好。”
“我……唔,我活一日,你便要活一日,不可以丢下我。否则,我会恨你的。”
贺北淮擦掉她眼角溢出来的泪水,在她的眼睫上亲了亲,抵着她的额头应了她:“好。”
很久以后,时月才知道自己上了当。正如她所说过的,贺北淮这人,就是个欺世盗名的大骗子。
骗了天下人,也骗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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