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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阅读 > 首辅不可以 > 第一百一十五章 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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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安河畔,一艘楼船停靠在长鹤码头。韩韫和商炀等人提前登了船,只剩下柳予安和贺北淮站在岸边。

    长于河堤上的胭脂海棠开得正是繁茂,微风一拂,万千落英缤纷。

    两人着目于远山,柳予安问道:“时月怎不来送你。”

    “还在睡觉。”

    “……”

    柳予安侧头,刚巧看到贺北淮脖颈上有明显的齿印。他眉头跳了跳,道:“你也不遮一下?”

    “想遮。但是这个季节穿狐裘,多少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总归也满身污水,不差好美色这一个名头。”

    柳予安想了想,竟觉贺北淮说得对。他摇头失笑道:“人活一世,追名逐利,多少人都逃不过的人间事,唯有你,不重这身前死后名。若是能再早些年头认识你,我倒是也想试试,与你一起,恣意畅游于天地。”

    “畅游不了。”贺北淮面无表情道:“你身板不行。我和时月走江湖时,她是要表演胸口碎大石的,你能表演什么?”

    “……”

    柳大人认真发问:“你就不能多养一个?”

    贺北淮:“我们都讲究自食其力。再者,时月吃起醋来,不分男女,我是为了你好。”

    柳大人默了默,继而捂住额头,无奈地笑了:“罢了,看来啊,我就是没有快意恩仇的命。你身子的状况,而今时月知晓了吗?”

    贺北淮凝视着水面的落花,隔了好一会儿,方云淡风轻地说:“不知晓。萧山的事,你莫要告诉她。”

    “你……”

    “等这次南边尘埃落定,鬼谷的事,我亲自解决。”

    柳予安听到这,连手指都不自觉地蜷缩起来。他夹在这贺北淮和时月的中间,比谁都看得清楚这两人为了给对方留一条退路而做的种种努力。时月想瞒着贺北淮清理鬼谷的门户,贺北淮又何尝不想将时月撇离在世事之外。

    他已经牺牲过时月一次,绝不想见时月的第二次牺牲。若非分身乏术,只怕眼下他便不会再让时月插手鬼谷的阴谋。

    柳予安闭了闭眼,嗓音里是难以掩盖的苦涩:“时月……她是鬼谷的地首,并非寻常姑娘。”

    “我知晓。”

    “你就不怕……她有朝一日会恨你吗?”

    “怕啊。”贺北淮坦然承认,末了,又笑笑补充:“可我更怕,她恨不起来。”

    “明秀……”

    柳予安还想再说什么,贺北淮却从怀里拿出一个竹筒递给他,打断了这场未尽的对话。朗朗的天光下,泰安河面波光粼粼,远处的重峦叠嶂披着黛色,三月的风让枝头飘落的花翩跹如蝶舞。

    一场斑驳的日光笼罩在两人的身上,一者靛青衣袍如淡墨勾勒过的苍穹,一者暗色红衣如日暮时照亮世间的霞光。一阵无言过后,贺北淮轻声道:“该走了。”

    柳予安张了张嘴,最终又只是点点头,道出了保重。他目送贺北淮闲庭信步的上了楼船,静立于岸边,看着那楼船启程,飘于江中心,往南而去。

    此后,便是山一程水一程。

    前路迢迢,故人独行。

    柳予安手里紧握着竹筒,也不知站了多久,及至江心的船变成了模糊的小影,他才将手里的竹筒打开来看。里面有一副路观图,他轻而易举就能从笔迹辨认出这是贺北淮亲手所画,在图的终点上,标注着三个字——

    云笙谷。

    柳予安手有些颤抖,沉默了半晌,继而忍不住笑起来。分明是在笑,可眼中的温热汹涌难止,胸腔里淌过的暖流顿时涌进了四肢百骸。

    这世道冰冷,可总有那么些人和事,会在某一刻,告诉你这人间值得。

    太值得了……

    以至于走到路的尽头时,便想要频频回望,想再多留半刻。

    柳予安把路观图收回了竹筒里,抬起头,望着江中船影。他似乎也能感受到,那甲板上的人,隔着遥远的距离,也在望着他。他对着那影子,一声长长的谓叹:“明秀啊明秀……”

    此时的贺北淮和商炀还站在甲板上,两人的视线都定格在远方的胭脂海棠下。那暗红长袍的人影已然看不清晰,苍茫的天地间,仿佛只有无尽的嫣红落花。

    商炀许久没有言语。

    自他回槊城后,除却公事公办,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愿再对贺北淮生出个人的喜怒来。因为他越来越明白,无论他抱着怎样的情绪,贺北淮都不会在意。他不在意这个徒弟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只在意,他要的是一个怎样的徒弟。

    商炀所有的愤怒和悲伤,到头来都会变成无能的象征。他不想如此,所以,他宁可不让情绪表露在外。

    可今时这天光晴朗,落英灿烂绚丽至极,身边的人只字未言,他却从这场离别里,隐隐感到难过。

    这种难过,仿佛三月天里下过的每一场雨,细密得没有声息,却无孔不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不知何时才能散去。

    商炀抿了抿唇,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早前与柳公在这码头长谈,他曾跟我说,这里的胭脂海棠,每一朵花都是一条人命。”

    商炀看着这些花,只觉得悲戚。

    他想,贺北淮也许是同样的感受。

    商炀又说:“首辅……可否想过,这些多年,您走得太快了。”

    贺北淮没有接话,甚至他好似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但商炀太熟悉他了,他能看得出贺北淮忍了一下,才把想要骂他的话给咽回去。

    商炀没有迟疑,仍是鼓起勇气,接着道:“这段时日,我想了很多。这牺牲了无数人命的泰安河,还有从北到南的驰道,我从前能理解,却无法认同。直至近来往返南境,我知晓,要一统四海,必须要依靠运河和驰道的便捷,否则,普天之下,偌大王土,朝廷管不了。”

    贺北淮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远方。商炀不敢仔细去琢磨他的表情,微微低下头,等了一会儿,见贺北淮没有反驳,他才哑声道:“长乐的死,我也想得明白。我知晓长乐是为警醒皇兄,是为警醒效忠商家的群臣,是她自己最终的选择,可我心里……”

    “还是无法认同,是吗?”贺北淮平静地接了话。

    商炀顿了顿,点点头。

    “你认不认同,可能扭转局面?”

    “……不能。”

    “那你的认同,有何意义?”

    商炀攥紧了五指,指甲用力,掐得掌心生疼。贺北淮稍是侧首,看了他一眼,语气仍是冷漠,却比平日里多说了一句。

    “待你的认同能够掌生握死的时候,你再来思考不迟。”

    商炀的脸色有些发白,换作往常,他便不会再说下去。但积攒的话多了,他和贺北淮就会渐渐离心。

    这不是商炀要的结果。于是,他矮声道:“首辅做的许多事,我私心里无法认可,过去如是,现在如是,将来亦如是。泰安河的人命,驰道的人命,李家的人命,整个南阳的人命,我以为,都是可以避免牺牲的。”

    贺北淮静静看着商炀,片刻,他问:“你想出避免牺牲的办法了吗?”

    “我想,也许首辅可以走慢一些……”商炀目光坚定,对上贺北淮的视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图变,非朝夕之功。首辅雷霆手段,清理朝中世家,大修驰道运河,平定四海战乱,都是为了集中朝廷的权力,从根本上斩断未来十年,乃至于百年的动乱源头。但如此一来,造成的无辜牺牲实在太多。商炀斗胆,想请首辅,徐徐图之!”

    他弯腰行礼,郑而重之:“只要首辅不嫌,未来五年,十年,二十年,商炀都愿与首辅同行,一起改变这天下,改变这世道。”

    这是商炀为这场师徒情谊掏出的血淋淋的真心。

    可他过了很久很久,只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叹,宛如一盆兜头的冷水,刹那间就凉透了他的全身。他的手指僵硬,听见贺北淮语气又轻又低地说:“太年轻了……”

    这是十分可惜的语气,好似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他都不会选择商炀当他的徒弟一般。商炀突然就觉得一只手狠狠掐住了他的喉头,让他心头的憋闷更重。

    “要平定这天下,你清楚还有几步吗?”

    商炀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他想了半晌,没想出结果,索性摇摇头。

    贺北淮道:“还有三步。”

    商炀愕然抬高视线,看着贺北淮。贺北淮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如同罩了层让人看不分明的薄纱,他说:“等这三步终结,你再回头来思考你今日所言吧。或许,你能想得透彻。”

    言罢,贺北淮转身离开甲板,往舱中走去。商炀独自杵在原地,细思着这三步之言。

    过了午时,时月才懒洋洋的从寝卧里出来。她打开门,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定睛一看,便见柳予安正坐在院子里。他面前的石桌上放了几道小菜,身前的火炉上架着一口锅,咕咚咕咚煮着粥。约莫是听见了动静,柳予安拿起一只空碗,舀好了粥放在空着的位置前,温声道:“你这一睡,真真是日上三竿。明秀前往南境,你不去送他,我也是万万没想到。”

    “又不是走了不回来,有什么好送的。”

    时月大大咧咧地走近,半点都不客气地坐下。她端起柳予安熬的粥吹了吹,轻轻抿了一小口,道:“你这御史大夫,不去处理朝事,怎么还有闲心躲在家里给我煮粥喝。”

    “你又不是明秀,也不喜喝我那蜂蜜水,我思来想去,煮一碗清粥,权当告别吧。”

    时月手里端着的粥碗一顿,有些诧异地睨向柳予安。柳予安微微抬起眼皮,笑着看她:“怎么,你莫不是以为我和明秀都猜不到,他前脚离开槊城,你后脚就要走吧。”

    时月摸着鼻头讪笑:“也是,都是千年的王八,装什么狐狸精。”

    柳予安:“……”

    柳大人微笑:“谢谢,你俩当王八就行,不用带我。”

    “不行。一家三口就是要整整齐齐。”

    “……哪来的一家三口,谁跟你们是一家三口!”柳予安自个儿说完,也忍不住笑了:“你这张嘴,真是要……把人气死的程度。”

    时月乐呵呵地笑,拿起筷子自顾自的夹菜吃。柳予安也盛了一碗粥,与时月对坐桌边,安安静静地用膳。时月是晓得柳予安有食不言的家教的,她吃饭快,一顿操作猛如虎的吃完了,便放下碗筷,也不说话,只撑着头笑嘻嘻地注视柳予安。柳予安硬着头皮刨了两口饭,实在不自在,只好背过身去。好不容易半碗稀饭下了肚,他这才转回来,和时月面对面。

    “你打算去往何处?”

    “哎,我这段日子也试着找过那江行知的下落,但没有任何消息。”时月摸摸吃饱的肚子,晒着阳光一派惬意,“我琢磨着吧,如今南越北燕大战在即,江行知恐怕是去南越坐镇了。”

    “这倒是有可能。此番明秀进攻南越,兴许能有意外收获。”

    “狡兔三窟,我看,难。饭也吃饱了,我也该拾掇拾掇,准备出发了。”

    时月站起来,柳予安忙不迭叫住她:“你还没说去哪。”

    时月想了想:“先回淮山一趟。”

    “和宋衍一起吗?”

    “嗯。”

    柳予安默然少顷,没有再多问。他站起身来看着时月。

    “那……一路平安。”

    时月颔首,笑着用力拍了下柳予安的肩膀:“别这么不舍得。我去了淮山后,多半要往南境走一趟,指不定过个半年,我就同贺北淮一起回来了。届时秋高气爽,若闲暇无事,我们一道去我爹隐居的月凝湾,住上十天半月。那里风景秀美,你定然会喜欢的。”

    柳予安笑笑,说:“也好。”

    下午,柳予安送时月出了城,他看着马上英姿飒爽的身影渐行渐远,忽而又想起前年的夏末,时月初来槊城那一日,她坐在马车上,商邕撩开了车帘,她碧色的瞳带着笑。

    惊鸿一瞥,大抵自此便有许多人对她难以忘怀。

    柳予安从袖口里摸出了几块晶莹剔透的石头,他想起时月一本正经地说:

    ——喏,这是我东夷的特产,名为天河石。顾名思义,九天之上,皎皎银河中,有此石作星辰。你别看它小,但每颗都价值不菲。你的蜜糖,我拿两颗换,如何。

    他又想起时月狡黠的背着他说:

    ——那就是凫江边上捡的花石头用了点技艺打磨,别说价值不菲了,就茅坑里垫脚我们都嫌它硬。

    柳予安眼尾弯弯地看着掌心里的石头,然后把石头收起来,转身进了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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