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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显恭连午膳都未留，就催着赵玉尘去接洛骁了。尽管他已经做了解释，但赵玉尘心中仍存疑窦。本想离宫之前再和赵廷芳斟酌一下，怎奈赵显恭拉着赵廷芳问长问短不松手，赵玉尘犹豫片刻，只得先去接人返回戒院，之后再做打算。
久卧病榻许久，赵显恭的精神萎靡不少，难得儿孙承欢膝下，他很是高兴，竟下了榻与沈贵妃、赵廷芳一家共用了午膳，之后又乐呵呵地逗弄了赵景文片刻。
他虽高兴，但体力终是不允许，和孙子玩了一会儿，疲倦漫上心头。瞧出他的疲态，沈贵妃准备遣赵廷芳等人回去，谁想赵显恭却摇了摇头，示意赵廷芳近前。
“廷芳近来事务缠身，难得入宫，朕想和自己的儿子多聊聊，你们都下去吧，留我们爷俩在此便是。”
听见召唤，赵廷芳俯身承旨，挪步前又偷偷给沈贵妃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多问，先领赵景文母子回去。
待人群散尽，赵显恭遣退众多侍婢，只留下一个随侍多年的?仁淌卦谕饧洹？凑庹笫疲?酝⒎疾碌剿?κ怯行┲匾?幕耙?淮?约海?愀厦ψ叩介奖撸??淼群蜈??
“这里就你与朕父子二人，不必拘着，坐下吧，朕有些心底话想和你说说。”赵显恭拍拍床榻，待他坐好，才继续说道，“前晌当着玉尘和你母亲的面，说你在廷衍的案子里也是利害方，朕是有意为之。有些事，其实没那么复杂，说开了并没什么大不了，可若各自闷在心里不说、互相猜疑，反倒搞得谁也信不过谁。”
赵廷芳恭敬地听着，不住点头：“父皇说得极是！儿臣不仅是父皇的儿子，更是父皇的臣下。臣事君以忠，所谓忠，便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该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你能这么想，朕就放心了。”赵显恭明显很满意他的态度，慵懒地眯着眼睛，视线却始终在他脸上来回逡巡，“那你就说说吧，你对廷衍的案子怎么看？”
赵廷芳一愣，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
“这……五哥虽是儿臣的手足，亦是父皇的臣子。为臣之道，忠义为先，绝不可违背。儿臣尚算了解五哥，知他素来宽以待人、严以律己，上奉君父、下领群臣，兢兢业业、如履薄冰。若说贪墨、涉军，儿臣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是他会做出来的事，但……”赵廷芳一边察言观色、一边缓缓陈述，见赵显恭并无任何不悦，这才大着胆子继续往下说，“但人心难测，五哥到底做没做，还需经大理寺审理之后、仰赖父皇做出明断。事关储君，儿臣不敢擅自置喙。”
“嗯，好，很好。”赵显恭坐直了些，脸上不掩赞许之色，“廷衍与你虽为兄弟，但他到底是太子。他是君，你是臣，君臣之别泾渭分明。不妄议君上，也是臣子的本分，这一点，你比他们做得都好，朕果然没看错你。”
他刻意将“他们”二字咬得重了些，同时留心察看了一下赵廷芳的反应，见他无任何异状，忽然转了话头：“廷芳，之后有何打算？”
“打算？”这话问得看似没头没脑，内里实则深不可测，赵廷芳猜不出深浅，又想到他着意给赵玉尘留的差事，心里模模糊糊有了些猜测，却又不敢贸然乱说，便轻轻摇了摇头：“儿臣愚钝，不知父皇何意。”
赵显恭微微拧眉，倚回软枕坐好，语气比之前严肃了许多。
“朝局巨变近在眼前，你没有打算可怎么行？”见赵廷芳仍一脸茫然，赵显恭叹了口气，轻轻拍在他的手背上，“廷芳，知道今日朕为何坚持让玉尘去照顾景修和洛骁那两个小子吗？”
赵廷芳沉默片刻，坦诚地摇着头：“儿臣不知，请父皇赐教。”
赵显恭一愣，指着他苦笑：“你呀，和你母亲一点儿都不像。你母亲凡事一知半解，却总强说自己什么都明白，可你呢？心里一本明账，却什么都说不知道。”
听到这话，赵廷芳心里一个咯噔，仓皇起身就要跪下请罪，被赵显恭一个抬手拦了下来：“都说了不必拘束，今日只是父亲和儿子说话，没有君臣，坐着吧。”
“是。”
待赵廷芳战战兢兢重新坐好，赵显恭顿默片刻，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大智若愚，这是你的长处，也是朕最欣赏你的一点。方才朕哄玉尘，说她是最可靠的人选，因为在太子的案子里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其实，这话根本不对。她是你的亲妹妹，她出面，便等于你出面，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可朕不在乎，因为朕就是要让她去替你做这些事。廷芳啊，下面的话，朕只和你一个人说，也只说这一遍，你不许告诉任何人，只牢记于心即可。”
赵廷芳心头一动，忙抬头看他：“是，儿臣仔细听着。”
赵显恭轻阖眼皮，勾勾手，示意他凑近些。
“朕如今很后悔，后悔年轻的时候不该过分遵循太后的话，对东海王太过纵容了。廷衍走到今日这一步，不论是真是假，朕都难辞其咎。若朕当初强硬一些，对廷衍多支持一些，事情便不会如此糟糕。你说要朕明断，可朕靠什么来明断？东海王大权在握、党羽遍布，又趁着朕病重之际掌控了朝中各部要津。他的根基太深了，你不是他的对手，顾棠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更不是他的对手。朕知道，你母亲有私心，想着廷衍一倒，就该轮到你了。她太天真了，朕担心她的天真会害了你。你要记着，不论廷衍有罪与否，朕都会尽力保他，倘若朕保不住他，你就绝不要和你皇叔作对，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父皇……”
赵廷芳向来认为自己的父亲并不像外人说得那般糊涂，如今听他条分缕析将底牌托出，赵廷芳五内震惊，连大气都不敢多喘。
“别急，别怕，听朕慢慢说。”赵显恭盯着他，目光灼烁，每一个字都有泰山压顶之力，“朕活着一日，可以保你一日，可朕百年之后呢？谁能护你？”
“……”赵廷芳微微张着嘴，脑中瞬间搅成一团。
“洛久渊！”赵显恭猛地坐起，一把按住他的肩头，指尖用力，直捏得他骨肉皆要碎裂一般，“洛久渊在军中威望极高，得他相助，便等于将一众将士笼入麾下。朕有心提拔他，待廷衍的案子一了，这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位子便是他的。若他能护着你，你就能安然无虞。朕让玉尘照看他的儿子，便是想让他承玉尘一份人情。至于景修，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廷衍保不住，景修便也在劫难逃。”
“所以父皇让景修去戒院，实则是想让他结识洛骁，以后好背靠洛久渊这棵大树？”
“是！”见他明白过来，赵显恭使劲点头，“廷芳，景修是你的侄子，也是你五哥唯一的儿子，父皇谁都信不过，只有你！朕相信，有你在、有洛久渊在，他便能保住性命。”
一双昏花老眼，此时此刻却亮得惊人。赵廷芳感受到从他手上传来的阵阵颤抖，猛地一个激灵。
“父皇也认为是有人存心要置五哥于死地？父皇也不相信五哥会做那样的事？”
连番质问，让赵显恭无言以对。他沉滞地摇着鬓发花白的头颅，唉声短叹宣泄着满心的无能为力。
“信不信又如何？真的，廷衍罪无可恕；假的，可以罗织罪证。很多地方，朕的手已经够不着了，即便心里清楚，也不能说。”
“父皇此言差矣！您是一国之君，您才是天下的主人，满朝文武皆是您的臣属，他们不听您的，还能听谁的？”
这话虽是事实，可赵显恭听着却刺耳得紧。
“你皇叔把持朝政多年，树大根深，如今顾棠他们再怎么争，也不过螳臂当车。就连一向正直的甄太傅那群老臣，如今也对廷衍的事闭口不谈，只求明哲保身。天平已经倒向了你皇叔一边，朕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朝臣都在观望，在为自己谋后路。你皇叔这一次势在必得，铁了心是要拉廷衍下马。朕有心阻拦，却实在无能为力。若真撕破了脸，一场政变在所难免。到时候，别说廷衍，就连你们，恐怕也危矣。更何况，西卫始终贼心不死、虎视眈眈。去年有洛久渊在，好歹暂时将局面稳住了，可你也知道，我大殷立国不久，百废待兴、国库空虚，一场战事，已经耗损了大量元气，眼下，绝不可再轻易起刀兵。此时，若我们自己乱了起来，西卫必会趁虚而入。到那时，内外交困，只怕连社稷都保不住了。朕思来想去，没有办法，只得违心做了妥协。朕原本已经不想再审洛久渊，审与不审，不过是走个过场，结果都是一样的。可你皇叔坚持要审，想来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势必要将廷衍的罪名坐实。朕能怎么办？朕只能陪着他们把过场演完。说来可笑，满朝皆是朕的臣子，可他们心里供奉的却是另一个主君，朕想替自己的儿子说句公道话，都已是痴心妄想。朕想过了，朕会尽全力保住廷衍的性命，即便希望再渺茫，朕也不会放弃。如今朕的身子骨已经撑不了几日，天下不久就要改换门面，朕不得不尽快替你、替其他的儿子、孙子做好打算。朕的几个儿子里，除了廷衍，就属你能扛住事，朕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你要记住，不要和你皇叔斗，韬光养晦、委曲求全，唯有如此才有生机。”
赵廷芳默默听着，心内如巨浪滔天，他忍着嗓中哽咽，努力地点头允诺：“父皇为保社稷忍辱负重，儿臣愧不能替您分忧，只能听您吩咐，将您的嘱托铭记于心。”
“好，好！果然是朕的好儿子。”赵显恭欣慰不已，浑浊的眼底渐渐湿润，停滞片刻，他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洛久渊这个人朕还是看得清楚的。你皇叔势大，他不得不低头屈服，可朕看得出来，他骨子里不是忘恩负义、只知追名逐利的小人。朕让玉尘照顾洛骁，还有一层意思。洛久渊必然是要无罪释放的，不论你皇叔眼下如何坚持要投他入狱，那只不过是演给朕和朝臣的戏码罢了。这个人威名日盛，你皇叔不仅不会伤他，还会拼尽全力拉拢他、倚重他。所以，待他出狱之后，朕便准备将玉尘嫁给他。一旦玉尘和他联了姻，他便真真正正与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谓投鼠忌器，你皇叔就算再不乐意，也不敢再明目张胆为难你。”
“将玉尘嫁给他？”赵廷芳完全没想到这一层，几乎怔在原地，“可是，玉尘会同意吗？”
“她有什么不同意的？”赵显恭不以为然地瞪大了眼睛，“是顾家那小子重要，还是你们兄弟子侄重要？她若连这个都权衡不清，那便枉为朕的女儿了。”
说着，赵显恭又似宽慰般拍了拍他的肩头：“这件事暂时先不要告诉玉尘，让她先心无旁骛地与洛骁相处一段时日。对了，之前说让你派人去看守戒院，朕想了想，你还是不要插手了。玉尘毕竟是你妹妹，明面上，你暂时还是少和景修、洛骁接触。回去之后，就把戒院里你的人全撤了，朕会安排内侍局和禁军过去。这段日子，你也不要再去戒院看望玉尘了，以免惹人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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